罗强骤然眯细一双眼,完全不相信:“啥意思?你爸?”
邵钧两眼发直,陷入痛苦的无法自拔的回忆:“……那男的让人打死了。”
罗强那天终于明白了这一家子血脉至亲父子之间抱恨多年的症结。
邵钧当年亲眼目睹一切的发生。
自己结发多年的老婆外边有人,邵国钢如此精明又自尊心极强的男人,心里真能忍下这口气?戴绿帽子还忍气吞声,那就不是爷们儿。
有一段时间,那个秘书在市委内部日子过得也不舒坦,被上头调查了好几趟,约莫牵扯进一些复杂的人事斗争和利益纠葛,替领导背了黑锅。这个人以前也有些不为人知的复杂背景,从底层混上来的,跟各条道都有牵连,从一个普通司机摇身一变混成了领导秘书。至于背后究竟是谁在操纵,就不得而知。在这节骨眼上,秘书走投无路,想到潜逃出国。
这人偏偏还是个情种,跑路之前竟然还要约顾晓影见一面。
那天也是巧了,邵钧从学校放学出来,单肩背着书包,骑着他那辆很酷很帅气的山地车。
他妈妈顺路在学校门口等他。邵钧记得非常清楚,他妈妈带给他一盒高级玩具,是让人从国外带的仿真玩具枪,跟部队里用的微冲一般大小,十分逼真。邵钧还拿在手里跟同学臭炫了一会儿。
邵钧明明已经骑出一段路,鬼使神差又折回来。
他穿过胡同,绕过学校后身的一座大商厦,拐到小巷子里。他也不知道他想找什么,可能就是心里拧着一个结,常年憋闷着。他拐进那条隐秘的胡同,他妈妈的朋友正在墙根下徘徊,等人,还紧张地四下张望。
邵钧叙述往事的声音无比艰涩:“那天是我亲眼看见的,没有其他人瞧见,他让人打死了。”
“秦成江秦秘书当时肯定是在等我妈,他在小胡同里转来转去,徘徊着不走,就那么一分钟的工夫……”
“有个男人从胡同一头走进来,天忽然就暗下来。那男人一身黑色,额头露出的光泽都是铁灰色,简直就像是从地狱里走出来的人,我没看见他的脸……他走到跟前,就说了一句话,我猜大概是确认‘你是秦成江吗’,然后就……”
“秦秘书摸兜,好像也想掏家伙,想自卫反抗,可是根本来不及。那个穿黑衣的男人,动作比闪电还要迅疾流畅,抬手提枪,枪管子抵住头,开枪了……”
57、第五十七章十四岁的魔魇
罗强眼珠一动不动,深不见底,突然插嘴:“你再说一遍,那个让人打死的,叫秦什么?”
邵钧答:“秦成江。”
罗强:“……你没记岔了?”
邵钧莫名其妙反问:“我怎么可能记岔了?我亲眼看见的,那个人,就问了一句,直接从怀里掏出枪,只用了一枪,近距离一枪爆头……”
邵钧形容那一幕场面时声音有些发抖,现如今见识多了,也见过死人,可是当年那一回,确实是他少年时代难以磨灭的阴影,恐怕这辈子都忘不了,那个像熟透摔碎的大西瓜一样被爆掉的脑壳,从里边摔出鲜红鲜红的瓤子。
黑洞洞的枪口抵上后脑勺,装了消音器,“嘭”一声闷响。
持枪的男人面无表情,冷酷冷血到手指都没抖一下,藏在墨镜和化装下的一双眼连眨都不眨。黄白色脑浆往不同方向四散着喷出来,溅到墙壁上,甚至溅到这人下巴上,衣服上。
秦秘书当场扑倒毙命,黏稠的血浆流了一地。
邵钧说:“那人把姓秦的打死了,回头一眼瞅见我,我这个偷看他行凶的目击证人。”
罗强面无表情地盯着邵钧:“……你说的那个人,你瞧出他长啥样子吗?”
邵钧缓缓摇头:“他戴着墨镜,遮住上面半张脸,大衣领子竖起来再挡住下半张脸,很普通的板寸头,好像还留了胡须……我当时害怕极了,懵了,我连对方多大年纪,二十,三十,还是四十都看不出来。”
“那人提着枪,枪口还冒着青烟,慢慢朝我走过来,我当时都傻了,我那年才多大啊,才上初中,我连怎么跑都忘了,腿都挪不动。”
罗强问:“你那时,多大?”
邵钧白了罗强一眼:“你算啊,我十四。”
邵钧继续讲:“那人特奇怪,盯着我,也不说话,可能是怕暴露他的声音,然后突然抢我手里的东西。”
罗强:“……”
邵钧:“他竟然把我手里抱的那盒玩具枪抢过去了,翻来覆去看,特感兴趣。我觉着,他当时好像看上那只仿真冲锋枪了,他手里明明捏着一把真家伙!”
罗强:“……”
邵小三儿初生的小牛犊,面对枪口,脸是吓白了,可是没哭出来,没求饶,也没想起逃跑。
他傻呆呆的,吭哧出了一句:“我妈给我买的,你谁啊?你还给我。”
戴墨镜的男人当时瞟了邵钧一眼,愣了一秒,缓缓地,当真把玩具枪塞还给他,随后迅速拨动保险栓,黑洞洞的枪口抵上他的脑门。
那是邵钧生命中最漫长,最惊心动魄的半分钟。
邵钧当时留了个现在看来很土气的发型,但是九十年代前期特流行,好多男孩子都梳那个头,在脑顶一侧四六开的位置分缝,头发留得厚厚的,后脑勺处削短,从正面看就像个大蘑菇扣在脑袋上,还用发帘挡住眼睛,视之为时髦,有星味儿。那时候香港台湾娱乐圈流行文化风靡大陆,大街上到处卖的是港台影星歌星的海报贴画,这就是郭富城和林志颖的蘑菇头发型,最受半大男孩的推崇。
枪口杵在他厚厚的发帘上,乱飞的头发拂住他的眼。
黑衣男人面无表情地抵着他,两人皆是一动不动,四周天地都变了颜色,邵钧两耳幻听,眼球对着瞄向自己眉心上的枪口,浑身血液都凝固了。
呼机响了,黑衣男人从腰上拿下呼机扫了一眼。
男人最终没开枪,挪开枪口,掏出手帕擦了擦身上溅的血和脑浆子,转身收枪走人,人海中迅速消失,无影无踪,就好像这人从未来过。
罗强眼里镀了一层薄膜似的光,听故事的人比说故事的还要恍惚,喃喃地说:“……竟然就,没开枪?”
邵钧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低声骂道:“他姥姥的王八蛋,现在回想起来,当时那人为啥就没开枪?他手指轻轻一扣,下一个溅出来的就是我的脑浆子。”
邵钧抬眼望着人,眼神混乱:“老二,你真不明白?”
罗强眼神比他更乱,怔忡地问:“你让老子明白啥?”
邵钧:“那个人为什么就没一枪崩了我,而是留我一个活口?不怕我认出他,将来抓着他,我指证他?”
罗强:“为啥?”
邵钧咬着嘴唇,呼吸急促,这个念头在他脑子里盘桓了多少年,算计了多少年,也就憋闷了多少年,今天终于面对罗强说出来,他多信任罗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