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在卫潆身边,终日以帕抹泪的卫大夫人,也挥着帕子很嫌弃地赶他:“尚儿,你先快快出去。”
卫尚无言,默默给大伯母行了一个礼,转身,下楼,留给绣楼众侍女们一个很受伤的背影。
老吴说的没错,卫潆的情况的确很不好,耽搁的这些日子,病情更重,已经处于半昏迷状态,牙关紧闭,双眼微睁,却几乎已经不认识人了。这样一个面容姣好的美女,如今缠绵病塌,喘气时喉咙中发出的痰声,和跟拉锯一样难听。
白天还好,一到晚上,她的家人说,她就像鬼神附体一般说些莫名奇妙的胡话,可怕极了。
卫尚来之前,顾朝歌已经非常迅速地号脉看舌问诊,如今她只有一句话要问卫大夫人:“刚患病的时候,她的癸水是否正好来了?”
卫大夫人眼睛这几日都哭肿了,听顾朝歌这么一问,她惊奇不已:“你如何知道?”这种女儿家的隐私事情,没有哪个给潆儿看病的大夫问过,这个小姑娘是第一个!
家人知道情况就好,她就怕连家人也不清楚这种私密事。顾朝歌松口气,接着追问:“她发热之后,是否刚来几日的癸水又没了?”
“是,是,两日,两日就回去了!”卫大夫人连连点头,她忽然感觉自己的女儿的命有希望救得回来!
“这是热入血室证,并非鬼神附体,”顾朝歌离开卫小姐床前,坐下奋笔疾书,“前面的大夫用错了药,先服一呷散将痰去掉,再行治疗。”
“热入血室证?”卫夫人愣愣地看着她,两只眼里写满问号,那是啥?
“妇人中风,发热恶寒,经水适来,昼则明了,暮则谵语,如见鬼状,发作有时,此为热入血室。”怕她不相信,顾朝歌直接引用圣师仲景的话回答她,同时望了望满屋子的鬼画符、朱砂和铜铃,摇头道:“这些东西通通去掉,看着吓人,影响病人恢复。”
“顾大夫,我女儿能治好?”不会死?
“能,能,速速派人去抓药煎药,”顾朝歌将方子递给卫夫人,又提笔写下另一张方子,头也不抬,快速道,“服下约莫两个时辰后,她会吐出大量痰涎,这时呼吸开始通畅,人也会苏醒。此时停止一呷散,转而使用这张方子里的小柴胡加地黄汤。依照她的情况,或许要五副才能完全恢复。”
“患外感的同时,邪热进入肝经血分易致神智异常,以后让你家女儿多注意保护身体,好好调养。”顾朝歌在将第二张方子给卫夫人的时候,将议病式也一并递交过去:“以后若要找我看病,这张记得存好。”
语毕,抬脚就走。
卫夫人愣了一会,突然如梦方醒,知晓这回自己遇到了真正的能人。这姑娘虽然稚嫩,但是看起病来,全然不似之前那些大夫支支吾吾,开方果断,下药心中有数,绝对是医药世家才有的大风范。
她从凳子上跳起来,不顾风度仪态,开门大叫:“来人,来人!快去抓药啊,我家潆儿有救了!哎呀,顾大夫,你走慢些啊,不若留在我卫家用膳,待潆儿苏醒后再给她瞧瞧呀!”
顾朝歌摆了摆手,头也不回,只留给卫夫人一个急匆匆的背影。倒是卫夫人惊喜的大叫,让等在楼下的卫家人听见了,个个面露欣喜。卫尚惊讶地看着那个走下来的小姑娘,对她竟然真有本事感到惊奇。而因为心系女儿,带燕昭走着走着就走到绣楼下面的卫老爷,闻言竟忍不住咧嘴傻笑起来:“燕将军,老夫真不知如何感谢你啊!”
燕昭哈哈一笑,他本就有意多留一会,见卫老爷对他的观感很好,当然要顺杆往上爬,继续在人家小姐的绣楼附近徘徊徘徊,和人家小姐的父亲建立感情。倒是顾朝歌,看他的神情充满鄙夷:“我还有事,我先走了。”
“顾大夫不留下来用膳么?”卫老爷一反刚才的质疑,对她很是热情,而且自己女儿还没苏醒,他不想放她走。
顾朝歌摇头谢绝,于是卫老爷又道:“那不如让尚儿驾车送送你。”
卫尚站了出来。
可是他没说话,因为莫名的,他直觉自己可能又会很受伤。
果然,顾朝歌只看了他一眼,就立即摇头:“不必,前区那种地方,卫家公子还是别去犯险的好。”说完,她便在燕昭几个亲兵的陪同下,火急火燎出了卫府。
卫尚默默凝视着她的背影,想着她刚刚的那句话,转身过来,礼貌地询问燕昭:“燕将军,在下听闻前区均是患瘟疫之人的聚集之所,顾姑娘她……”
“她绝对没有染上时疫,我担保!”燕昭立即道。
卫尚一愣,随即苦笑:“在下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想问,顾大夫一个姑娘家,每日竟是在前区那最危险的地方为病人看诊吗?”
“正是如此,每一个百姓的命,我们都必须看重。”燕昭一脸沉痛地点头,然后开始了对卫大老爷滔滔不绝的洗脑工作。身为红巾军的领袖人物,他肩负着为连月征战导致军费捉襟见肘的红巾军——拉赞助的重任。
口才都是练出来的,唉,当领导不容易啊。燕昭在内心如此感慨。
卫尚不是主事人,他对燕昭的话不感兴趣。他怔怔望着那个娇小背影消失的方向,深深地感觉到莫大的惭愧。
一个女子都能为百姓舍身犯险、救民于水火,他堂堂七尺男儿,如今却躲在卫府的桃花源里虚度光阴,何其无用,何其卑劣?
卫尚感觉胸中一股热血上涌,他头脑一热,不假思索地做出一个决定:“燕将军,卫尚想加入治瘟的队伍,帮一帮这些百姓!”
顾朝歌并不知道自己居然起了带头的榜样作用,引得一个大好青年走上治瘟这条辛苦又风险十足的不归路。
当她脚步虚浮地回到太守府时,魁星楼上午夜三更的钟声已经敲响。太守府的原侍女为她准备好洗澡水,并且将她今日的衣物全部焚烧。
好累。
顾朝歌骨头酸软、头昏脑涨地躺在床上,傻呆呆望着帐顶,脑海中浮现出今日治过的一个又一个病人,还有那个卫大小姐。
不知道她现在的情况如何,过两日再去瞧瞧才好。顾朝歌如此想着,竟然越想越清醒,最后居然有点睡不着了。
怎么会这样!
她恼怒地披衣坐起,愤愤地开门出去,打算在庭院里散几圈步折磨自己,可是却鬼使神差走到了前厅。
前厅的主事堂,还亮着灯。明亮而温暖的烛光,里面的人不吝啬蜡烛灯油,好似是要熬一整夜的节奏。
大蜘蛛!
顾朝歌用脚趾头都能猜出来里头那个不要命的工作狂人是谁!
“你不要命啦!”随着一声清叱,主事堂的大门被粗暴推开,门前那个叉腰站立、杏目圆睁的女子,赫然是最近扬州城里说一不二的“女皇陛下”。
“你也没睡?”伊崔放下笔,居然笑了笑,好像很高兴似的:“睡不着?”
气鼓鼓的顾朝歌瞬间像个被针戳破的气球,瘪下来,蔫蔫地问:“你也是?”夏日白天热,夜晚仍有些凉,她小心关了门,走过去,坐到他的案几边。
“睡不着,干脆起来将没完成的卷宗再看看,”伊崔指指案头的一叠文书,朝她微微笑了笑:“白日给卫大小姐看病,情况如何?”
“卫大小姐的病倒不是疑难杂症,我能治,可是那家人呀……不好说,而且燕将军也很奇怪……”伊崔问起的,正是她想说的,顾朝歌如同打开了话匣子,眉飞色舞地将上午的情况如数讲了一遍。
“你说,燕将军是不是对人家姑娘有意思呀?”顾朝歌双手托腮,两只眼睛忽闪忽闪瞧着伊崔。
她这八卦的小模样,真是有趣。伊崔注视着灯下的她,笑而不语。
“你知道内情是不是!”顾朝歌拿指头去戳他:“你肯定知道!”
伊崔本想开口回答,却眼尖地发觉她食指上一道深而长的伤疤,眉头一皱,捉住她的手指:“怎么搞的?”
或许是深夜两人独处一室的缘故,或许是烛光太过温暖暧昧的原因,因着他这一个动作,顾朝歌只觉有一道电流透过手指的接触处,嗖嗖嗖电过心脏,一阵酥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