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峻由侍卫护着站在高处,眼看巨蟒吞下那装着药草的衣服包,游行速度立时便慢了下来,不由得看了知白一眼。这一环扣一环的主意是知白出的,药草也是他采的,看起来竟是十分奏效。
知白两手死抱着一棵大树,头发都被巨蟒那一吸之力扯得乱七八糟,嘴里喊道:“快放箭,快放箭!”他话音未落,飕地一道冷风擦着他的头顶过去了,齐峻身边的一名侍卫闷哼一声,一把将齐峻推开:“殿下小心!有人行刺!”一支箭从他肩胛下直射进去,若是他刚才没有挡在齐峻身前,这一箭恐怕射的就是齐峻的心口!
齐峻转头向林中看去,月光之下,树林中影影绰绰竟有十数个人影,虽然看不清面目,但那黑衣黑巾的蒙面装束却是他曾经见过的——当初他在西南山中就是被这些人袭击,才跟侍卫们分散,并遇到了玄光——这些人,是叶家的私兵、死士、刺客!想不到,星铁已经寻到,叶家仍不死心,还一路跟踪到惠水县,正好捉住了这个机会!
“往山里去!”齐峻在一瞬间判明了形势。叶家处心积虑,这时候若是回惠水县,来路上必然还有埋伏,还是进深山里去,再想办法甩脱这些人更为稳妥。
两名侍卫左右护着齐峻,知白架着受伤的那名侍卫,顺着山坡往下逃。那群黑衣死士紧跟上来,刚追到知白刚才站立之处,突然觉得脚下一软,噗地一声像是踩碎了什么,空气里飘起一阵淡淡的气味,那受伤的巨蟒突然昂起头来,像疯了一般冲过来,庞大的身躯碾过草木,瞬间就到了眼前……
八月半的山中,到了晚间已然寒凉起来,必须点起火堆取暖御寒,只是齐峻等人却不敢点火。
在山里逃了整整一天一夜,他们始终没能完全甩掉追兵。虽然知白留下的药粉让巨蟒发狂,但也只是把追兵挡了一会儿,倒是受伤的侍卫虽然敷了药,仍旧烧热起来,更拖慢了他们的脚步。最糟糕的是,后头的追兵像是越来越多,初时不过十几人,被巨蟒辗死了两三个,如今反已经增加到将近三十人,虽然他们也杀了几个,却是杯水车薪。不过幸运的是,兜兜转转翻过两座山头,他们应该已经离贵州府城不远,只要天明后到了通府城的大道上,叶家再猖狂也不敢当街狙杀当朝储君。
“这片林子不小,他们一时搜不到这里来。”一名侍卫摸了摸身上,把干瘪的水囊打开,摸索出最后一块肉干递给齐峻,“殿下先吃一点吧。”他们是来查看祥瑞的,谁也没想到会遇到追杀,除了几名侍卫习惯性地带了点干粮,什么都没有。
齐峻接过肉干咬了一口,却食不下咽:“也不知文绣如何了……”若是文绣能逃出去,还可以纠合惠水县里的人来接应。
“文绣姑娘——”那侍卫正想宽慰齐峻几句,忽然远处隐隐一亮,众人急忙都看过去,只见那亮光开始还只是稀稀落落的几点,片刻就连成了一线,且越来越明亮,一股烟气顺着风飘了过来。
“不好!他们放火烧山!”两名侍卫都变了脸色,南方再是湿润,此时深秋,草木也干枯了,火烧起来只是片刻的事,“殿下,快走!”
几人不敢怠慢,都跳起身来便跑,只是刚刚出了林子,前头的侍卫就猛地站住了。齐峻从后头看过去,只见前方是一条狭长的山谷,两边山坡不高却十分陡峭,这样的地方,若是两侧有什么埋伏,进了谷中便有死无生。可是后头火随风势,只这一会儿就已经将四面退路全部截断,那通红的火舌蹿起半天高,已然追到了众人背后,只消再有片刻工夫,众人脚下这片草地也将被山火吞没,那时不进山谷,也照样是个死。
“殿下——”几名侍卫到了此时没了主意。倒是齐峻狠狠一抿唇角:“进山谷!都卯足了力气快跑!只要穿过山谷,就能绝处逢生!”
有齐峻这一句话,几名侍卫再无二话,受伤的侍卫在前开路,其余两名侍卫左右护着齐峻,一起向谷中冲去。这山谷也并不很长,不过是两箭之地,齐峻等人刚刚冲进去数丈远,两边山坡上突然弓弦声齐响,数十支弩箭雨点般落下来,当先开路的侍卫闷哼一声,身上已经中了两箭,一头栽倒没了动静。齐峻被两名侍卫猛力按倒在地上,只觉得一支箭就从头顶擦过,连冠带都勾断了,头发哗地散了下来。
这时候谁也顾不上头发了,几人都趴在地上,躲在一块大石后面,但这山谷底部平坦,这样的石头都没有几块,而两边的弩箭越射越近,显然是山坡上埋伏的死士正步步逼近,等到他们逼下山坡,齐峻等人就是瓮中之鳖,只好束手就擒了。
月上中天。今日正是八月十五,月亮圆满皎洁,月光也格外明亮,正正从山谷上方照下来,将一条狭长的谷地照得如白昼一般,齐峻从石头后面甚至能看见那些逼近的黑色身影,不由得暗暗叹了口气:“天亡我也!”
“殿下,冲出去吧!”两名侍卫都急了,“若是再耽搁只怕就——”
“冲出去也只是做了靶子。”齐峻心思飞快转动,苦苦思索脱身之计,却听见身后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一回头不由得怔了,“你做什么!”
方才他们冲下山谷之时,谁也没管知白。自己的生死都顾不得了,自然没有人会去管他怎么回事。没想到他居然还一路紧跟着,不但毫发未伤,还一起挤到了石头后头躲着。此时此刻,齐峻等人急得头顶冒烟,他却坐在地上,脱起了裤子。
知白对齐峻的呵斥充耳不闻,只是飞快地把裤子脱了下来,又把两条裤腿打上结,就把一条裤子变成了一只口袋,然后,他抬起双手对着天空做了一个掬水的动作,随即就把双手对着裤子的开口处又做了个倾倒的动作,好像他当真从天上捧了点什么东西倒进了裤子里似的。
“失心疯……”一个侍卫忍不住小声嘀咕了一句,便把心思转向了眼前的困境上,“殿下,属下护着您冲出去,就是尸骨无存,属下也要护殿下周——嗯?”他最后一个字在舌尖上化作了一声惊噫,因为就在这几句话的工夫里,山谷忽然暗了下来。
齐峻抬头看向天空。一轮圆月还高挂中天,并没有哪怕一片薄云飘过来遮住它,它仍旧把银一样的清辉洒向大地,但是这洒下来的月光,似乎并没有照进山谷之中,而且周围还在迅速地黑下来,只不过片刻工夫,居然就已经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左右山坡上的死士似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惊扰,射来的箭矢都变得稀稀落落,还传来惊讶的低呼,隐约还有人在说着什么天象有异,护佑真龙之类的话,不过随即被喝斥声打断了。
不只是叶家的死士受了惊吓,连齐峻的侍卫都怔住了,只有齐峻心思一动,猛然转头又看向知白,只见他双手抱着那条裤子做成的口袋,“口袋”已经膨胀得像个圆球,勒紧的“袋口”处隐隐透出淡淡银光,似乎里头装了个月亮。
“你,这是——”
“快跑呀!”知白没有回答齐峻的问话,而是抱着“口袋”跳起来,第一个蹿了出去,“再迟片刻,山谷又要亮了!”
这个时候谁再把时间浪费在追问上谁就是傻子!两名侍卫扯着齐峻,跟在知白后头狂奔起来。黑暗之中不时有几支冷箭飞来,是叶家的死士中有机灵的已然清醒过来,但一片漆黑中谁也找不到目标,不过是白忙罢了。
山谷尽头是乱石嶙峋的山坡,杂生着灌木,虽然有月光照明,仍旧崎岖难行。几人不敢放慢脚步,仍旧高一脚低一脚地狂奔,忽然前头知白哎哟一声猛然沉了下去,齐峻心中一凛,刚要停下脚步,就觉得脚下一软,地面塌陷,他连同两名侍卫一起踩空,身不由己地向下坠去……
8、买卖
四周是一片黑暗,齐峻撑起身体,觉得身下满是枯枝落叶,泥土松软,虽然跌得浑身生疼,但伸伸手脚却并不曾骨断筋折。
“谁在?”齐峻低声喊了一声。脸上有轻微的风拂过,似乎这里并不是个简单的坑洞,只是四周实在太黑,任他如何努力都看不清身处何地。
“殿下!”
“殿下!”
附近立刻传来了两名侍卫的应声,随即就是悉索之声,显然是两人正往齐峻的方向摸过来。不过,在这细碎的声音里还有第三个人的声音,很轻,但因为就在齐峻身边极近的地方,所以仍旧被齐峻听见了,只是这声音不是向他靠近的,而是正远离开去。
“知白!”齐峻猛一伸手,只觉得抓在指间的衣角迅速向前一拉,就要从他手里扯出去。不过齐峻毕竟是练过弓马拳脚的人,右手没抓住,左手立刻探出,黑暗中也看不清楚,只是一把扯过去,指间滑溜,却是揪住了头发。他合身向前一扑,将人压倒在地,冷笑道:“知白道长,这是要去哪儿啊?想自己溜么?”
知白被他压在身下动弹不得,只得干笑了一声:“殿下,我,我是想照个亮儿。”
几人身上本来都带着火折子,但刚才滚落下来,东西都不知散到了哪里。齐峻一手揪着知白的头发,一手在身上摸索了一下,没摸到火折子,倒摸到了靴筒里的匕首,顿时起了一丝杀心——这小子滑不留手,如今正是逃命的时候,并没这许多精力去看着他,可是就冲着他诅咒皇后,又怎能让他就这么轻易溜掉?
知白感觉到齐峻的手滑到了自己脖子上,顿时觉得不妙:“殿下,此处到底是个什么地方,难道殿下不想看看?”
齐峻拔出匕首的手微微一顿。这里实在太黑,刚才翻翻滚滚下来也不知滚了多远,只依稀觉得坠落之处应是极高的。今夜正是月圆时分,这里都没有丝毫光亮,便是等到天亮也未必有光,如此说来,若是现在杀了知白,怕是极难走出此处。
“你有火折子?”齐峻稍稍侧了侧身,从知白身上翻了下来,却利索地抽出匕首架在他脖子上,“点火!”
一线白光缭绕而出,稍稍驱散了眼前的黑暗。齐峻惊讶得顾不上察看身处何处,只管低头看着知白。只见知白躺在地上,正困难地解开了那个裤子“口袋”的袋口,把一只手伸进去,再抽出手来轻轻一扬,便见又一线白光从他掌心摇曳而出,游蛇般盘旋而上,照亮了这个洞穴。
洞穴居然极大,自洞顶垂下无数石笋,在白光中隐隐发亮,将整座山洞装饰得如同仙境一般。头顶那坠落之处离得极高,若不是洞穴底部堆满枯枝落叶,其下又是泥土,只怕当场便要摔得骨断筋折,只是人虽未伤,想要爬上去却是不能。侧耳听去,洞穴深处似乎有水流之声,既有水流,多半还是有出口的。
知白只掬出两捧白光,便将袋口上的腰带又束紧,将已瘪下去些的“口袋”抱在怀里,对齐峻讨好地笑道:“殿下,这洞穴深处有流水,还有微风吹来,必有出口。”
他现在的样子实在有些滑稽。自打在湖边被擒,侍卫们只是胡乱扔了身粗布单衣给他遮体,这会儿裤子被他脱了下来做了口袋,里头就只剩一条亵裤,露出两条光溜溜的腿,刚才在亡命奔逃的时候还被灌木石头划伤了几处。他本生得白皙,如今在白光的照耀之下,两条腿更是如暖玉雕刻的一般,显得腿上横一道竖一道的红痕格外清晰,瞧着实在可怜。鞋子也跑掉了一只,露出磨得通红的脚底。
齐峻的眉梢微微跳了一下:“这白光——是什么?”他虽隐约已经有些明白,却是难以置信。
果然知白张口便答道:“便是方才在谷中收起的月光了。还要省着些用,前头洞穴不知还有多长呢。”
两个侍卫都被这回答震惊得张口结舌,半天才有一人吃吃道:“知白,知白道长,竟,竟是真仙,小人等不知,先前实在是……”总算想到齐峻还在旁边,硬生生把那“多有冒犯”四字咽了下去。
知白干笑两声,斜眼看着齐峻架在自己脖子上的锋利匕首:“真仙可不敢当,这不过是小术。”
能将天上的月光都随便收起来,这还只是小术?两名侍卫看他的目光就又多了几分敬畏,同时也不免有些担心——这几天他们虽然没有打骂知白,可是对他也并不好,该不会被他怨恨吧?而殿下,这会儿还拿刀架在真仙脖子上呢。
齐峻一直盯着知白,突然问道:“那你从前说过我是年少失母之相,可是准的?”倘若知白真是有道行的,那么这句话只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