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轻响从远方传来,如同鬼鴞啼鸣,接着又变作了“桀桀”笑声,忽远忽近,飘渺不定,张修齐的肩膀渐渐绷紧,随侯剑也握在了掌心,然而他不想离开这间库房,他要守护的人还在里面……
可是就在这时,另一个声音响了起来,如同穿越了时间的迷雾,直直刺入耳鼓:“小齐!”
如遭电击,张修齐的身形一下就僵住了,那声音却没有停下的意思,带着一丝急迫和恐惧,连声呼唤,离得如此之近,就像在他身边一样。张修齐没有任何犹豫,朝着声音响起的方向冲了过去,他跑得如此之快,几乎荡起了脚下的尘土,然而他并没有发现,除了那些尘土之外,院里还飘来了些东西,朦朦胧胧,如同一层薄雾。
魏阳又打开了一个藤箱,这次是一箱墨盒砚台,还有一些没有用完的纸张,他随手在箱子里翻找了一遍,并没找到任何带字的痕迹,正想阖上箱笼,突然听到了“啪”的一声轻响。抬头望去,魏阳花了些功夫才发现一个小盒子掉落在了书架旁边的地板上,那盒子并不大,色泽沉黯,就像一截焦木,然而盒身之上却贴着条黄黄的东西。
即便是这么昏暗的环境,魏阳依旧一眼认了出来,那是一张黄符,不是龙虎山那种正规的三山符箓,而是细长的封条,就像衙门里贴出的那种。心中一动,他快步走了过去,爷爷的书房是他最常待的地方,也是奶奶唯一不会去的地方,那里的一切他都熟到不行,但是从没见过这么一个盒子……
只是两步,他来到了书架边,弯腰想去捡那盒子,可是指尖刚刚碰到盒盖,那张封条就像脆裂了一样碎成了几片,盒身一歪,啪的一下翻倒在了一旁,一个小小的木头雕像滚了出来。
那是只精巧绝伦的狐狸木雕,狐身纤长,人立而站,蓬松的大尾巴掩在身后,隐隐约约能看到尾根分叉,也不知有几条尾巴,魏阳的心脏猛然一紧,不知为何,他突然想起了黑皮笔记本里夹着的那张字条,上面写着“胡姑出,为祸,藏祝方于……”
爷爷为了阻止狐仙肆虐,是不是藏起来了什么东西?藏得严严实实,连奶奶这个供奉都要瞒过的东西。这样的话,书房不是最好的去处吗?奶奶从来不会进他的书房,从来不会……像是着了魔一样,魏阳俯下了身子,指尖一拨,轻轻把那木雕捏在了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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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爹!”中年汉子惊恐的叫了起来,洗骨刚刚开始,一阵瘆人的寒意突然窜上了他的脊梁,不知怎的,放在白麻上的狐狸雕像突然咔啪一声碎裂开来,狐面上的笑纹就像被刀锋劈开,露出几分诡异狰狞。
这变故来得太快,老人惊得一下就瘫倒在了地上,如同中风一样四肢抽搐了起来,那双毫无老态的眼睛就像要凸出眼眶一样,用力伸出枯瘦的手掌,他挣扎着向木雕扑了过去。
“不可能!不可能!祝方可是神物!它怎么可能碎掉呢?那可是姜女留下来的神物啊!!”
然而他凄厉的嘶吼没能挽回任何东西,狐狸雕像微微一晃,碎成了两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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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修齐猛然停下了脚步,他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冲出了内院,脑中有什么在嗡嗡作响,一缕腥甜顺着鼻腔滑落,可是耳中的呼唤却消失不见,那个叫着他名字的男人就像一缕青烟,消失在了空气之中,相反,刚刚那“桀桀”的笑声再次出现。
听着那笑声,张修齐觉得自己眼前都蒙上了一层血雾,那个男人在哪里?他爹在哪里?!
然而笑声没有停歇,反而越来越大,越来越响,就像要吞噬院落中的一切似得,挂在胸前的菩提珠忽然一颤,一道清亮刺入心间,张修齐只觉得脑中一声爆鸣,那古怪阴险的笑声顿时烟消云散,他只是愣了一秒,脸色突然大变,飞也似的朝内院冲去。
胡黄二畜最善*之术,他刚才听到的究竟是什么发出的声音?那东西又为什么要诱他离开……
只是几步,张修齐抢到了库房门前,然而那间敞开的大门中,已经没有了人影,只有几个藤箱翻倒在地,像是被什么人掀了个遍。他猛地回过头,向四周望去,地上依旧尘灰大厚,然而在灰尘之中,却多了另一串脚印,即轻又浅,像是一个没什么分量的人从地上飘过,脚印蜿蜒,一直歪歪斜斜的延伸到了另一个房间之中。
那个房间,是上代姜女的绣房。
手中随侯剑一转,张修齐大踏步冲了上去,单薄的门板被一剑劈开,镂空花窗发出了吱呀轻响,一个身影正坐在那张摇摇晃晃的腐朽木椅上,捧着一只大大的海碗,他的头垂得很低,腰背则古怪的拱起,似乎贪婪的嗅着什么,然而那只碗空空如也,除了蛛网,并没有装任何东西。
像是感到了遗憾,那人轻柔的把碗放在了面前的木桌上,然后,那道身影动了,非常非常缓慢的转过肩膀,他扭过头。
☆、第78章 投鼠忌器
没有青面獠牙,没有嗔目竖瞳,那副面孔看来平平无奇,亦如往日,然而灵动有致的眸子里却没了往日的神彩,反而暗沉沉的泛出奇异幽光,绣房的门窗早就残破,尘灰飘荡,光影斑驳,坐在这鬼屋也似的空旷房间中,那人嘴角一挑,苍白僵硬的面孔上勾勒出一抹笑容。
他的笑容似乎没有任何攻击性,然而张修齐的面色却变了,手上一挥,三枚铜钱激射而出。
凡举上身附体,皆为外魂入侵之兆,身体里多了不属于自己的魂魄,形貌自然也要受到影响,因而被附身之人的容貌往往会发生巨大改变,若是碰上神祇仙家便会气运昂然,不怒自威,若是遭遇恶鬼凶魂则会面青如铁,目眦欲裂,若是畜生精怪之类的妖邪上身,甚至会生出蛇信重瞳、肉鬣利爪之类的异变。
这些本就是上身的表证,可是若连表证都不见踪影,最大的可能并非妖邪太弱,而是那妖邪已经强大到足以侵占被害者的神魂,把自身融入其中。因而被附体却不改容者,九成九皆为凶煞恶戾冲身,身为龙虎山嫡系真传,张修齐怎能辨不清其中关节!
然而这三枚铜钱并未起到任何效用,像是知晓铜钱的用法,那人头颅微微一偏,弓身弹起,动作之快如同一条虚影,嗖的一声就窜到了张修齐背后!手中随侯倒转,剑锋一晃,张修齐险之又险的架住了那人挥来的手臂,然而随之袭来的巨力却无法消弭,只听砰地一声,足下一轻,他的身形已然倒飞出去,电光石火之间,一张朱墨黄符脱手而出,悄无声息印在对方手臂之上,火光嘶得一声燃起,带出焦糊味道。
身形只是一晃,张修齐就站稳了脚步,可是当看到眼前景象时,他的手掌猛然一紧,死死咬住了牙关。只见一道长长的血口挂在魏阳左臂上,血水顺着手背滴答滑落,黄符灼烧出的伤痕已然泛红,显然伤到了皮肉,可是那人就像感觉不到疼痛一样,反而轻轻抬起手臂,伸出鲜红的舌尖,漫不经心的舔过伤口。
阳阳!张修齐踏前了半步,却没有合身扑上,他手中的随侯剑尖尚且挂着血珠,如同烙铁一样烫着他的掌心,也绊住了他的脚步。那股无坚不摧的锐意此刻正在消弭,变得犹豫不定,对付这种上身的妖畜有无数种办法,却没有一种不会伤害到□□控的躯壳。
他不能伤害那人,那是他应该保护的人!
对面,似乎察觉到了小天师的犹豫,那人头颅微微一偏,笑了起来,这次的笑容跟上次不同,似乎更加自然了些,魏阳的长相并不算英俊,但是若他想的话,就能轻轻松松扮出自己想要的任何角色,张修齐见过无数次这样的变化,却从没有一次能像这样的……诱惑。
那桀桀笑声再次传来,忽远忽近,如同鬼影围绕在身边,魏阳放下了仍在滴血的手臂,迈步向前走来,他的步态和面上笑容一样的古怪,腰胯不自觉的轻晃,如同一位穿着旖旎长裙的绝色佳人,可是他身上没有长裙,有的只是一身简单至极的衬衣牛仔,衣领不知何时敞开,鲜红的血滴和肮脏的尘土混在一处,黑发也变得蓬乱,然而如此也无法消弭他故作出来的姿态,一切都违和诡谲,却又衬托出了几分难以抗拒的脆弱。
一阵微风划过窗棱,破碎的菱花格发出“咯咯”轻响,随着这声音,魏阳动了,像是融进了那阵风中,混着灰尘和血腥,以及隐隐的青草芬芳迎面扑来,那是他们常用的沐浴液,也是他每天入睡前都会闻到的味道,张修齐的瞳孔猛然一缩,他应该毫不犹豫的挥剑相向,可是手中随侯却如有千斤,牢牢束住了臂膀。
两人并未相撞,一道利爪划过肩胛,带出长长血痕,如同最最轻巧的狸猫黄鼬,魏阳身形一闪又退了回来,锋利的指尖上,几滴血珠悄然滴落。
桀桀笑声从未停歇,他脸上的笑容也更大了些,眼角斜斜上挑,带着一股扭曲的媚态,他张开了嘴,鲜红的舌尖若隐若现,费劲所有气力才挤出声音。
“齐哥……”
那声音并无变化,一如往日般低沉悦耳,然而语调却变了,带着种类似咕哝的喉音,有些像喘息,也有些像撒娇,伴随着那古怪的步态,简直不像是几欲噬人的凶兽,而像位垂涎如意郎君的佳人。
狐黄白柳灰五大家仙中,唯有狐仙最为通灵,它们能猜测猎物的想法,迷惑对手的心智,连皮带骨把敌人吞食入腹。同样它们也最爱修道之人的内丹元阳,那些传说之中俯身化形的狐狸精,无一例外都是以此为范本,只因狐性狡诈,狐性贪婪。
桀桀笑声更加响亮了,如同萦绕不去的魔音,一声声“齐哥”也更加情真意切,用着那张面孔,用着那个声音,张修齐握紧了手中短剑,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他耳中的笑声似乎也在改变,也在幻化,让人血流加速,心潮澎湃。他不明白这代表着什么,但是他却知道,这妖物在亵渎他最最珍爱的宝贝!
猛然之间,魏阳再次扑了上来,没有绕道也没有躲闪,直直冲着张修齐的面门扑来,两具躯体狠狠撞在了一起,摇摇欲坠的木椅被撞翻在地,裂成几截,随侯剑脱手而出,发出叮当一声脆响,坠落于地。
那张喷吐着热气的嘴离张修齐的咽喉只有半寸,然而他停了下来,不得不停,两根手指扼在了他的天阳关上,七关阴阳不定,唯有天阳映廉贞,属阳火,主困、杀,一股热流顺着天阳逆冲而上!人之七关犹如生机脉络,逆转七关便是夺人生机,就算是附体的妖物也受不住如此攻伐!
魏阳的身躯猛力一颤,就想抽身退走,然而张修齐的动作比他更快,染血的指尖在他额头轻轻一划,一个符篆出现在他光洁的额头。那人发出了一声的惨嚎,像是再也支撑不住人形,直接滚倒在地,腰背微拱,如同发怒的猛兽。
张修齐唇边溢出了一抹鲜血,妖畜上身,能让被附者多出几倍力量,跟黄冑、尸傀相比也毫不逊色,刚刚他已受了不轻的内伤,胸腹之内翻江倒海,然而他手上的动作并不停歇,只听咄咄几声脆响,七煞阵把那不成人形的身影牢牢困住。
一张黄纸飘出,如同被不知名的大手托住,悬在了半空,张修齐染血的指尖在上面一划,只听“咔嚓”一声巨响,天空中一道雷霆击下,这是龙虎山独传的上清玉府五雷真符,若是贴在阴丧之物身上,足以让他们魂飞魄散,可是符并未贴在那人身上,只是轰隆一声在半空炸裂。不为除祟,只为惊魂!
“阳阳!”身形一晃,张修齐半跪在了地上,目光却丝毫不离那道如同野兽般的身形。
像是被雷声惊到,魏阳的动作停下了,双眸中的幽光似乎闪了一闪,然而尚未褪去,他脸上就浮出凶色,如同被踩到尾巴的毒蛇一样直直窜起,向张修齐扑来。
用符?用剑?用阵法?这些都会伤到他。张修齐并未闪躲,齿关一叩,一蓬鲜血噙在口中。飞扑而来的身影是如此用力,利爪狠狠掐上,像是要把他的脖颈扭断,然而一道血箭射了出来,直直刺在魏阳面门之上,这么近的距离,任凭狐仙速度如何,都已来不及躲避,真涎液乃是精血之本,也是破邪至宝,只这么一口,那人就发出一声惨嚎,想要逃脱。
这时又哪容得妖物逃脱,张修齐足下一点,纵身扑上,两人狠狠滚倒在地,不容对方挣扎,他一个翻身把人压在了身下,右手在他下颌处一掐,再次咬破舌尖,俯身把一口真涎液渡入了魏阳口中。
精血不会伤害魏阳,却能让那俯身的妖物遭受重创,只听一声天破响起,有什么东西忽的一声从魏阳身上冲了出来,如同一阵冰冷风旋撞出门去。若是平时,张修齐一定会紧紧跟上,把那只妖物彻底杀灭抹除,然而今日,他没有追过去,而是弯腰牢牢抱住了身下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