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并非常住之所,但依然看得出来,这个房间经过了精心的布置。无论是梳妆台上看似随意摆放着的一个带有浓烈奥斯曼帝国风格的梳妆盒,还是桌上铺着的那块正好与窗帘搭配的精美的紫色锡兰桌布,都能从中轻而易举窥出女主人平日的细致心思和不俗品位。房间的一个角落,甚至被布置成小书房的样子。安娜过去看了下,发现书架上的书籍内容广泛,不但包括时下流行的各种小说和论著,还涉及美术、音乐、哲学,甚至包括关于养马和运动的指导书籍。
看得出来,这些书籍并非被女主人摆着充点门面之用。随意抽出其中一两本,就能看到内里夹着的手制精致书签和女主人阅读后留下的一些细致批注。书架下方还摆着没来得及拆封的印有戈蒂耶法文书店标记的一叠书。而在桌子上,安娜甚至看到了她的前身留下的一沓还没校对完的关于探讨儿童教育问题的手稿和一封来自某出版社书商的来信。在信里,他与安娜约好,将于下周二的某时登门拜访,与她探讨关于书籍出版的事宜。
在这个到处充满女主人气息的房间里,安娜的脑海里,渐渐浮现出了关于这个不幸女人——或者说,就是从前的自己的一个立体起来的感官和印象。
美貌绝伦、聪慧、多才多艺、拥有纤细而敏感的感情。这样的一位少女,在十七岁的时候,不管出自何种缘由,经抚养她长大的姑母的做主,嫁给了比她大了十多岁的卡列宁——一个年龄相对于她来说很大,但相对于省长官职来说却很年轻的政客。在过了九年平静的婚姻生活后,二十六岁的安娜邂逅了年轻而风流的军官伏伦斯基,她终于被他那种“你去哪里,我也去哪里”的热烈追求所打动,义无反顾地迈出了脱离家庭的步伐,直到今天,一切在铁轨上轰隆驶来的车轮下戛然而止。
看着手稿上一排排工整而秀丽的字迹,安娜忽然觉得十分感伤。
她并非那个因为决意追求爱情和自己人生而铸成今日结果的安娜,但她却仿佛清晰感受到了她决意赴死前的那种绝望心情。
瞥了眼床头柜上那瓶喝了还剩一半的吗啡,她只能深深叹息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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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娜觉得十分疲惫了。但和衣躺在床上的时候,脑子里却充斥着各种念头,怎么也睡不着。
从前的安娜,应该也和现在的她差不多,所以只能靠着从医生那里开来的吗啡镇定入睡。只不过,她现在想的,不是情人渥伦斯基为什么还不回来,以及他现在到底是不是和索罗金娜公爵小姐在一起的问题,而是自己以后该怎么办。
毫无疑问,这个地方是不能久留的。不管那个渥伦斯基伯爵有没有真的变心,她不可能再和这个相对于自己来说就是个陌生人的男人这样共同生活下去。彼得堡丈夫那边的那个家,更是断了后路。
剩下可以去的地方,仿佛就是抚养自己长大的姑妈卡季琳娜和不靠谱哥哥奥勃朗斯基的家了。但是,姑妈好像对自己之前的举动十分愤怒,认为她不顾名誉,无耻之极,估计投奔无门。剩下这个哥哥。虽然嫂子多丽为人不错,甚至对她的现状也十分同情,但想长期住他们那里,也不大现实——作为留里克王族的后裔,虽然也拥有公爵的头衔,但因为奥布朗斯基习惯大把大把花钱,他们一家早就入不敷出,负债累累,何况,家里有五六个孩子要养,除此之外,多丽还要防备花心丈夫的拈花惹草——就是因为之前哥哥奥布朗斯基和家里的法国女家庭教师私通导致家庭危机,安娜才从彼得堡来到莫斯科为兄嫂关系进行调停,结果认识伏伦斯基,这才导致了今天的悲剧。
安娜极力搜刮着脑子里残留下来的记忆碎片,想要找到一个能让自己得以暂时安心下来的理由,但很遗憾,想来想去,还是前途茫茫。
不知道之前在外头冻得太厉害了,还是这会儿想得太厉害,到了最后,安娜觉得自己再次头疼欲裂。
屋子里的蜡烛已经灭了。半开的窗帘里,照进外头路灯投射在雪地里反射进来的一片昏光。借了这点雪光,安娜睁开眼,看了看屋角的那个青铜座钟,发现已经凌晨一点多了。
伏伦斯基还是没有回来。
外面的雪已经停了。世界安静得仿佛不像真实存在。
安娜再次闭上眼睛,拉过被子把自己紧紧裹起来,用“明天又是另外的崭新一天”来劝说自己先睡觉的时候,忽然,耳畔传来一阵尖锐的门铃声。
半夜三更,安静的房子里突然响起这样的门铃声,难免吓人一跳。
门铃声响了一下后,暂时停了停,跟着,又继续不屈不挠地连续响了起来,仿佛带着浓重的怨气,非要把这屋子里原本正在美,美睡觉的人给统统吵醒一样。
应该是伏伦斯基回来了。
安娜顿时觉得微微有点紧张,急忙掀开被子下床,抓过刚才脱了挂在衣帽架上的外衣穿了回去。
她还不想点灯,有点不大想和对方在灯火里打第一个照面。打算等他进来后,根据他的言行,再决定自己接下来的对策。
“放松——”
她在心里这样提醒自己,深深呼吸几口气后,坐在床边的一张安乐椅上,侧着耳朵听取外头的动静,等待接下来可能要发生的事。
她隐约听到了安努什卡开门发出的响动,但是,继续等了一会儿后,伏伦斯基并没有来卧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