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忧一路西行,他开的是一辆半旧的吉普车,车子虽然旧,性能还算良好,一路上并没有发生抛锚熄火的状况。
他的后备箱里装着一个大睡袋,夜里他打开睡袋躺在车上,白天则是一边开车,一边记录沿途的风景。
自从活尸灭绝之后,人口锐减,且其中还有大量的变异人、被辐射所伤的癌症患者、 被不明病毒感染的普通人、少部分正常的人类,以及以屠杀人类为乐趣的恐怖分子。
无忧一路走来,见许多城市荒无人烟,被各种奇形怪状的飞禽走兽所占领。他有时站在路边喝水,忽然从草丛里钻出一只三眼猫或者双头犬,也并不觉得奇怪,而是淡定地把水倒在路边的树叶上,喂给那些动物。
山川地势也有了很大的变化,路边随处可见地震后的大裂缝或者刚刚崛起的高山。无忧手边的地图全不管用,只能依靠经纬度来猜测自己目前到达的是藏区边缘。
他的汽车沿着川藏公路行驶,周围不时会见到膝行的老人、推着独轮车拖家带口的农夫、开着豪华汽车疾驶而过的富商、骑着自行车说说笑笑的年轻人。
这些人身份背景完全不同,却全部都朝着同一个方向走,无忧觉得很奇怪,心想藏区难道有什么宝贝不成?他有时去搭讪着问路人,路人只是赶路,并不理睬他。无忧觉得讪讪的,就不问了,心想,我跟着你们,看你们去找什么宝贝。
随着地势的升高,空气也渐渐稀薄,忽然下起了一场大雨,这雨水夹杂着雪和冰雹,不一会儿就把整条公路都铺满了冰。
无忧汽车里的天然气不足,唯恐夜里被冻死。他查询到附近有一个小寺庙,就把汽车停在了路边,自己穿上雨披和雨靴,沿着路边的一条土路,往寺庙方向走。
那个寺庙的确是非常小,远远望去,宛如矗立在草丛里的一个土包。走近时,才看见寺庙的窗口和大门里隐隐透着一点火光和青烟。
无忧大喜,加快了步子走进去,看见里面坐着形形色色的路人,中间点燃着一堆篝火。无忧含笑给众人打了招呼,目光略微浏览了一遍,坐在一群年轻的大学生旁边。
这些人有乞丐、学生、老人、富商、抱着婴儿的母亲、戴着墨镜形似明星的人等等。他们起先还有些拘束,后来吃饭时,各自分享食物,就熟悉了起来。
无忧坐在角落里不语,暗暗听这些人讲话。这些人来自天南海北,口音杂七杂八,无忧听得很吃力,然而他从中听到了一个反复出现的词语“法王”。
这些人都是来拜访或者说是朝见法王的。
无忧只知道法王是藏传佛教的用语,其涵义很广泛,类似于藏族喇嘛们的先知和引导者,在旧社会,法王也就是名副其实的西藏王。
但是近些年里,法王这个词汇其实已经消失了,而真正的有道高僧,是不会称呼自己为法王的。
彼时篝火黯淡,带着陈旧木屑燃烧的味道在寺庙里蔓延,泥塑的菩萨坐落于寺庙中,浑身蒙着蛛网和灰尘。
在烟雾缭绕中,大家说起了自己的故事。
一个中年女人,头发烫染成波浪状,面容柔顺哀伤,眼角带着皱纹。做了十几年的妓女,现在她身染重病,被家人抛弃,所以只身来到藏区,寻求解脱之道。
一个富商,曾经坐拥金山,但自己的家产和妻儿在大灾难中全都遗失不见,他自己孑然一身,无力经营,想为自己寻一个平静的地方了此残生。
还有刚出生就被辐射所伤害的婴儿,一生仁慈善良却被儿女抛弃的老人。
原来这些人都是遭遇了极大的悲苦,对世俗生活绝望,所以携带了自己的全部资产,皈依法王。
无忧本来心里存着一点不屑,觉得这些人一味逃避现实,将希望寄托在虚无缥缈的佛法上,后来听得越多,心里越觉得悲苦,一言不发地叹气。
他是未出过校园的学生,后来和陆万劫在一起,见过大风大浪,却未曾见过人世间小人物的悲苦,今日的情景,叫他心里很难受。他自己的那点事情,似乎也不便于说出口了。
旁人又说起了法王的修为,那是自大灾难之后被喇嘛们重新推举而出的法王,有无量功德,学大乘佛法,仪表非凡,佛法精深,化解世间诸般疾苦烦恼。许多皈依了法王的人,侍奉在法王身旁,十分快乐满足。
无忧听到这里,心念一动。他并不想去雪山之巅伺候一个喇嘛,但是心中的诸般困厄,却很需要一个高明的人来点拨。
有此念头后,他打定主意和这些人一道去见见那位法王。
夜色深沉,众人纷纷打开自己行囊中的毛毯,席地而睡。无忧自己只穿了一件单衣,睡袋却留在汽车的后背箱里。
他很踟蹰,外面风雪甚急,出去一趟,非给冻个半死。无忧想了想,借了旁人一件雨衣披上,自己又借来一个手电筒,一步一步地走了出去。
汽车停靠在路边,他跌跌撞撞,走了十几分钟才到,身上的雨披被冰雪覆盖,变得硬邦邦的。他索性把雨披脱了,一手夹着睡袋,另一只手扯出一张印着花纹的毛毯,那张毛毯是从一个牧民手里买的,上面印着藏语写的佛经,很多行路的喇嘛用这种毛毯遮风避雨。
无忧披着厚重的毛毯,抱着睡袋,嘴里咬着手电筒,晃晃悠悠地回到寺庙,这一来回,就用了半个小时的时间。
无忧踏进寺庙门槛时,屋内篝火依旧,一群人也还是坐在原来的位置,他忽然觉得后背汗毛直立,不自觉地打了一个哆嗦。
屋内的人依旧低头吃东西,无忧坐回原来的位置,发觉身边的那群大学生换成了几个络腮胡子的中年男人,他没有在意,将手里的雨披抖开,想换给借给他的人。
然后他发现出借雨披的那个人,也不见了。
他心里打了一个突,目光掠过众人,发现这已经不是刚才的那群人了。
但是寺庙俨然,佛像依旧,连自己刚才坐着的蒲团都没有变。
之前的那些人:富商、乞丐、流氓、婴儿以及其他人全都不见了,现在屋子里坐着的,是另外一批人,尽管他们服装、神色、年龄都不同,但是眉目镇定,带着一股行路人的沧桑。
无忧出了一身冷汗,心里电光火石之间,闪过无数念头,他虽然胆小,但其实是不信鬼神之说的,如今在寺庙里忽然遇到如此蹊跷的事情,首要的事情,就是保命。
无忧低头,镇定地将毛毯披在自己身上,从口袋里拿出一本泛黄的厚厚册子,翻开其中一页,面容肃穆,口中念念有词。
这是一本用藏语写成的佛经,无忧平时装在口袋里玩的,如今却成了救命的护身符。他以前在火车上见过穿常服的喇嘛诵经时的模样,因此大胆地冒充了一次。
藏区人民的宗教信仰观念非常重,即使外地人进入这里,也会被这里庄严的向佛氛围所震慑。喇嘛在本地很受尊重,平常的牧民待他们犹如活佛,外乡人进入此地,在喇嘛面前也会很自然地收敛言行。
因此不管寺庙里的这群人来自何方,见到了一位行路的喇嘛,即使不以礼相待,也不敢痛下杀手。
无忧庄重地念了十几分钟,嘴里嘀嘀咕咕,其实半句藏语也不会。他心里祈祷这群人不懂藏语,要不然自己分分钟就露馅了。
周围的人本来在若无其事地聊天,直到看见无忧拿出了一本佛经,念念有词,这才停止了说话,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无忧念得口干舌燥,终于停止,微微睁开眼睛,神情肃然,将手里的佛经合上,用手掌抚平上面的褶皱,装进口袋里,对众人略一施礼,打算翩然告辞。
“小师傅留步。”一个络腮胡子的男人叫住,说的是汉语,口音很杂,但明显不是藏区的。
无忧眼看就要迈步出去了,听见这话只好折转回来,合掌见礼道:“居士有何见教。”他说的是字正腔圆的普通话,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叫他冒充别地口音,他也学不来。他略微扫了一眼说话的男人,第一印象就是,这人很强壮,神情很冷。
那人听见无忧的口音,愣了一下,神情复杂道:“您不是本地的僧人。”
无忧敛容道:“我是云游传道的行脚僧,侍奉法王,为法王传教。”
那几个人听见他说法王,一齐轻蔑地笑了一下。为首的男人冷哼了一声,那些人立刻静了。男人又说:“外面风雪很大,又是晚上,小师傅往哪里去?”
无忧从容对曰:“出家人行路,是不论天气时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