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在东宫一番折腾,便已经过了正午。她今日早晨走得匆忙,不及用膳,此时便微微感觉到有些头昏眼花。东宫是有小厨房的,李显听说妹妹腹中饥饿,便又支使了两个人去下厨。但还没等辅食端上来,武后便派了一位女官过来传话,让他们两人到宣政殿中去。
李显心中有些惴惴,让太平再三保证会帮他的忙,才更加惴惴不安地和太平一起出了东宫。
从东宫前往宣政殿,路途亦不算遥远。太平和李显两个人乘着肩舆,不多时便到了宣政殿中。殿中空荡荡地没有几个人,连侍奉的宫娥侍女也早已经悄然退下。太平一瘸一拐地上前行礼过后,才发现身旁跪着的竟然是武承嗣。
在武承嗣的旁边,又跪着另一个人,却是多日不见的崔玄暐。
如今的崔玄暐还未曾发迹,也不是日后那个叱诧风云的博陵王。他安安分分地跪在一旁,身上穿着深绿色的官袍,似乎品阶不高。太平记得崔玄暐考中明经科后,便被塞到一个小角落里呆了很久,直到阿娘登基后才开始重用。
太平收回目光,又安安分分地道了一声天后万安。
武后唔了一声,指着武承嗣说道:“你先到旁边去,待会再来同我说明,这些天太子都去了哪里。崔玄暐,方才你同我说,兵部的库械已经不足了?”
崔玄暐垂首说道:“是。”
他略微停顿片刻,又转头望了太平一眼,才继续说道:“但启禀天后,微臣不过是库部的一介文官,其中的详细情形,实在是无从知晓。库械的详细用度和清单,或许只有行军在外的裴将军,还有从旁协助的王、杜、李诸位将军,才能略知一二。”
武后目光在崔玄暐身上停留片刻,渐渐地变得有些幽深:“裴行俭……”
她摇一摇头,道:“此事暂且搁置不议。既然库械不足,那就理当多添置一些才是。阿月,我听说你手中有一卷《天工开物》,可是真的?”
太平心中突地一跳,然后深深垂首答道:“回天后话,确有一卷《天工开物》不假。”
那卷天工开物,是她昨天早晨才拿出来,将上半卷交到崔湜手中的,没想到武后这么快就得到了消息。她侧头望了崔玄暐一眼,缓缓站起身来,从袖中取出一册完整的天工开物,递交到武后手中。
武后接过那卷书,从后往前翻了几页,目光停留在了写刀兵器械金银那几章上。她慢慢地翻看着那些章节,一字字地很是仔细,似乎不愿意错过任何一个字。
约莫三两刻钟之后,武后才将那卷天工开物搁在案几上,然后对太平说道:“这一册书,就暂且留在阿娘这里,由阿娘处置罢。”
太平低低应了声是。
武后又对崔玄暐说道:“这些日子你催催他们,无论如何都要多补充一些库械,至少要保证前线的用度。若是有存疑或是不解的地方,大可以去询问太平公主。公主在安西都护府呆过半年的时间,对西域和裴……的事情,总归是清楚的。”
崔玄暐垂首应道:“是。”
武后挥挥手,略有些烦躁地说道:“你且退下。若是再有什么疑问,直接去问公主便是。显,你上前来,阿娘有些话要问你。”
李显惴惴不安地走上前去,低唤一声阿娘。
武后随意问了他一些话,他都老老实实地答了,包括他在凤州做了什么事情,又是如何去做的……武后仔细询问片刻,似乎感觉到满意了,便让他回东宫去休息。
李显心头一松,知道武后这一关算是过了,忙不迭退出到宣政殿外。
武后微微摇头,目光停留在太平身上,唤道:“阿月,你过来。”
太平低低应了声是,起身走到武后近旁坐跪下来。她心中反复琢磨刚才那个“裴”字,心中渐渐存了些许疑虑:阿娘对裴将军,似乎是有些微词?
武后没有容她多想,又指着武承嗣说道:“你将方才的话,再说一遍。”
☆、第66章 武承嗣
武承嗣不但是宗正卿,他还是东宫太子左卫率。这回李显去凤州,他也跟着一块去了。一是为了保护太子的安全,二则是奉武后之命,将李显的行踪一一记录在册。
这回武后问他,他便将李显在凤州的行踪,原原本本地说了。
武后刚才已经听过一次,这回便不再细听,而是转头望着太平,细看她的神情和动作。太平端端正正地坐跪在她身侧,微垂螓首,平和的神态里微带着几丝谦恭,倒和薛绍平素的样子有些相似。武后皱眉看她片刻,渐渐地有些若有所思。
“……太子在凤州风评尚佳。毕竟这回是偷偷出长安城办事,也不曾有过什么太大的排场。回长安之前,臣特意派人打听了一下,凤州新铸的银两顶多不过百万;而运往长安的那一批,顶多只有二十来万,决计不像太子奏报的那样多。”武承嗣道。
武后眉毛一挑,目光淡淡地斜睨过去:“你是说,太子瞒报?谎报?”
武承嗣垂手答道:“……不敢。但凤州一带银矿很多,决不止百万之数。加上太子又不知从哪里弄到了一种新的炼铸库银的方法,不但速度极快,而且成品银也比原先要好上许多。臣回长安之前,又亲口问过一些工匠,他们都说,凤州的储银,数量约莫在万万之众。”
武后倒吸一口凉气:“万万之众!”
她下意识地转头看向太平,太平微抬起头,恰到好处地流露出惊讶的表情。
武承嗣似乎很满意这个效果,又重重地点一点头:“正是。臣已多方确认过,太子手中所握有的四处银矿,储银极其丰厚,可以支持数百年不会枯竭。姑母,凤州藏银这般丰厚,而且民风淳朴,实在是一个值得用心经营的好地方。”
最后那“好地方”三个字,他刻意加重了语调。
武后淡淡地一眼扫去,目光中充满威仪,又隐含着警告的意味。
武承嗣心头一凛,半真半假地笑道:“……当然,这种好地方,也惟有户部才能够操持。”
武后目光稍稍缓和了些,挥一挥手,道:“你下去罢。这件事情到此为止,你莫要再参合了。显喜欢去凤州,那就随他去;圣人若是问起,你照实回答就是了。太平留下,我有话要问你。”
武承嗣低低应了声是:“侄儿告退。”
武承嗣离开过后,偌大的宣政殿中就只剩下武后和太平两个人。武后侧过身子,同太平面对面坐着,出声问道:“显的事情,你是如何想的?”
太平垂首答道:“女儿以为,此事当从长计议。”
武后淡淡地哦了一声:“如何从长计议?”
太平答道:“无论显哥哥带回多少白银入库,凤州存银总归是真的,他这回也确实是立了一个大功劳。眼下趁着年关岁末、户部官吏更迭,替显哥哥打一个时间差,也未尝不可。”
武后淡淡地说道:“但这个时间差,也未免太长了一些。”
太平应了一声是,又道:“但显哥哥终究是功大于过,不是么?这个时间差,总是可以缓上一缓的。阿娘案头上的那一册《天工开物》,就记载了许多弥补的方法……”
武后望着眼前侃侃而谈的小女儿,心中颇有些不是滋味。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太平就变得越来越心有城府,也越来越陌生了。她毫不掩饰自己的才华,李显闹出的那些事情,都被她轻描淡写地解决了。比如这一回,她一下子就列举了十七八种可能发生的情形,以及它们各自的对策,还有……
太平今年只有十六岁啊。
武后一动不动地望着眼前的女儿,涂满大红丹蔻的指尖在案牍上游移着,目光渐渐变得幽深。等太平陈说完毕之后,她才缓缓点头,说了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