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业见她笑吟吟的,缩着脖子道:“主公,下月底便是您的大婚庆典了,您高兴吧?”
她唔了声,“高兴。”
“那您把避火图上的招式都研习透了吗?宫里的女御们昨天全打发出去了,恐怕事先没有操练过的帝王,古往今来只有您一人了。”他眨巴了一下眼睛,“臣昨日进永安宫,替您向太后问安……”
“太后怎么说?”
建业憋起了嗓子,学着太后的语调道:“若实在不成,就令中黄门为陛下演示吧。”
扶微讶然转过身来,“人都阉了,要怎么演示?”
建业却信心满满,“虽然臣等缺了工具,但是可以画呀。譬如什么东西在哪处,陛下的龙根应该放进哪里,都可以指给陛下看。”
他说完还觉得自己聪明又忠心,本想在少帝面前讨个好的,没想到屁股上挨了一记踹,少帝从牙缝里挤出一个“滚”字来,他慌忙从殿里逃出来,暗道好心遭雷劈,要不是他对主上赤胆忠心,谁愿意把那么尴尬的地方供人观赏。
他背靠着抱柱喘息,刚缓和一点,见一个身影从青琐丹墀下上来,他忙迎上去,叉手叫了声君侯。然而丞相似乎并不打算理他,直进章德殿,见到少帝才停住脚。
少帝回头,含笑道:“相父越来越好规矩。”建业很敏锐地从语气里嗅出了怒意,心知不好,稍稍却行退了出去。
丞相是为武陵案而来,一手栽培大的人,果真是横了心和他对着干了。之前大赦他还能义正言辞加以封驳,眼下魏时行手里有皇命,审案的流程又都合乎规范,那么即便身为丞相,也很难干涉了。
“陛下心意已决吗?”他寒声问她,“此案涉及重大,一旦开了赦免的头,将来再有类似案件,就要落人口实了。”
“有什么可落人口实的?”她站起来,不耐道,“我以证据行事,并没有徇私情,相父是知道的。难道一旦与反案沾边,不管清不清白都要同案论处吗?我大殷律法严明,寻常百姓还讲求昭雪,上官氏是皇亲,莫非相父要我大兴冤狱不成?”
她如今是不撞南墙不回头了,丞相蹙眉看着她,“陛下有没有想过,或许那个所谓的持节者,也是有人刻意安排的。你没有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为什么那么相信魏时行的话,只因为他的话正是你爱听的吗?”
丞相气涌如山,扶微有些恍惚了,她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他这个模样,是不是自己真的昏了头,做了误国的决定?她有些心虚起来,他确实说得没错,她一心想救上官照,甚至只要是对他有利的,不论真假她一概都相信。为什么这样,是因为她亟需丰满自己的羽翼,也因为她信得过阿照的为人,知道他不会背弃自己。而这位丞相,他高高在上,从来不愿向任何人低头。连她那样示好他都无动于衷,难道她不去指望老友,而去指望他吗?
“相父不必惊慌,在我心里你和他不一样,谁亲谁疏,我自有定夺。”
丞相冷笑一声,“既如此,怎么把偏听则暗,兼听则明的圣人教诲都忘记了?陛下现在是入了魔,谁的话都听不进去了,就连臣当面向你讨教,你也这样应付我。”
扶微呆呆的,发现今天的丞相带着太多个人情绪,和平常不一样了。谁亲谁疏,他的话里是认定自己比上官照更亲厚,以前可从来不会随便承认的。她思量半晌,得出一个结论,“相父是在向我撒娇吗?”
果然见丞相目瞪口呆,她自觉无趣,摆了摆手道:“一个是我良师,一个是我益友,我究竟顾了哪头才好?相父不要叫我为难,我只看证据,不讲人情。毕竟上官氏百余条人命不是闹着玩的,相父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她负着手,佯佯踱出去,对着广袤的殿前场地呼出一口气。天好像慢慢凉下来了,盛夏已过,闹蝉也渐少。她偏过头看他,“相父?”
他有些回不过神来,心不在焉地嗯了声。
“来时路上不觉得热了吧?我记得你最惧热。”
他又嗯了声,可是连她说了什么,他都没有听清。
扶微怡然对着天宇微笑,“上次的赌局还算不算数?我可记得清清楚楚。”
丞相的元神才归位,然而想了半天不记得和她有什么赌局,只是疑惑地望着她,“陛下指的是什么?”
她讶然,“相父果然年老健忘了!”
丞相很忌讳她说他年纪大,每个人都有不愿让人借以嘲笑的短处,就像她不喜欢他说她丑一样,他也不喜欢她说他老。
他拿出长者的威仪来,厉声道:“惜老怜贫是仁心,陛下竟以老臣年迈讥讽老臣么?”
扶微顿时就被他训得萎下去了,“相父不要一口一个老臣,其实你也没有那么老。我只是想提点相父,那次说定了的,棋差一招便入宫来伴驾,相父忘了吗?虽然中宫之位已经有人了,但相父一个夫人的名分我还是能给的。你喜欢哪个宫室?本朝妃嫔以宫冠名,你觉得章台夫人好不好?或者含德夫人呢?要是都不喜欢,还有金马夫人、迎春夫人、合欢夫人。”
她说完,居然对他嘻嘻一笑,丞相顿时眼前一黑,忙伸手扶墙,才免于摔倒。
扶微觉得自己可能把他刺激得太厉害,他要晕过去了。丞相平时口才虽然了得,但是应付这种旁门左道的调侃,完全不是她的对手。
她上去相扶,命人从里面搬了个胡床来,顺势把他按坐下,复又在他胸前捋了两把,温言细语道:“相父好些了吗?如果都不喜欢,咱们可以再商议的。其实直接叫燕夫人也很好听,对不对?还是你不想当夫人,就想当皇后呢?反正我和灵均有言在先,只要你点头,我就另外安顿他,一切先尽着你。”
她蹲踞在他腿边,半仰着头观察他的神色,彼此间相聚只有两尺远,丞相白得通透的皮肤,和纤长浓密的睫毛,她都看得清清楚楚。
这个阿叔,其实很多年前她就喜欢了,具体是什么时候,可能是他第一次摘下面具的时候吧!她是个对任何美丽事物都没有抵抗力的人,但是她懂得审时度势,能力不够便远观,一旦强大起来,就想办法把他占为己有。算不算得上爱,不知道,反正她就是想收藏他。藏品很多时候不单单是件器物,更能彰显收藏者的身份。这世上有人收藏天下第一的珍珠,有人收藏天下第一的圭璧,她收藏的是天下第一人,足以令他们望尘莫及了。
丞相惨然望着她,“陛下喜欢臣哪点?臣现在改还来得及吗?”
她站起来,脉脉一笑道:“我喜欢相父号令百官的气概,也喜欢相父决策千里的雄心,这些相父都能改吗?改了还是原来的你吗?”她怅然摇头,“从了我就那么难?还是因为心里有过人?相父当初与柴桑翁主失之交臂,不后悔吗?过去是源娢,现在是我,如果再来一次,相父的人生,是不是要千疮百孔了?”
丞相的脸色变得苍白,霍然站起身道:“我与主公不过是君臣,请主公莫将公务与私情牵扯在一起。”
“也就是说相父仍旧一意孤行是吗?”她的笑意终于收敛起来,化成了眼里的坚冰,“既然如此,那就试一试吧!看看到最后皮开肉绽的是我,还是相父。”
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女孩子,相爱不成就要和你兵戎相见,这是爱吗?分明就是孩子气的玩笑!可是她提起柴桑翁主,丞相觉得气短,这段往事早就尘封多年,现在居然又被挖了出来,实在令他伤怀又愤怒。
“陛下是从何处得知的?”
扶微闭口不言,当然不能出卖连峥,如果被丞相知道了,拔转马头直去天水掐死他怎么办?她留着他还有用。
“相父不必知道,只说我查访得对不对吧。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要问出处,出处可多了,相父还能堵尽天下人的嘴吗?”她侧身扫了他一眼,玄衣衬着朱漆轩窗,一副翻脸不认人的模样。
儿女情长暂且承受不起,至少在她头顶冕冠的时候是这样。假如哪天她不做这皇帝了,背着人悄悄躲在他府上,不遂心时同他撒娇耍赖都可以,但在这宫廷之中,永远不会有那一天。
武陵案的查办,依旧在廷尉昭狱进行,当日坐堂的官员不变,廷尉属官以及丞相都在场,不过主审从廷尉变成了魏时行。
扶微没有露面,她的车乘停在外面的直道旁,看着廷尉府的囚车出去提人,然后云阳狱里缇骑将要犯押送进昭狱。这次应当不会有错了,她扣着车门向外张望,喃喃问不害,“上官公子今日能放出来吧?”
不害说一定,“令官已经进去查探了,只要一有消息便会回来禀告主公的。”
等待实在是令人煎熬,她伸长脖子盼了很久,从日升盼到日暮,快等得失去耐心时,远远看见苍凉的昭狱大门上有人奔出来,她忙下车看,建业边走边低呼,“出来了……出来了……上官氏一门无罪赦免,臣知会了上官公子,公子即往此处拜谒陛下。”
扶微心里隐隐激动起来,她和上官照大约有五年多未见了,他比她年长四岁,现在应当已经弱冠。不知身量到底长高了多少,五官是不是还和以前一样……她搓着手,踮起足,老友相见,竟比头一回视朝还要紧张。
有人来了,夕阳下的身条已经不是记忆里的模样,高了好些,也魁伟了好些,若是市集上相遇,恐怕要认不得了。她匆匆往前赶了几步,“阿照……”
他脚步急切,视线早就和她相接,距离丈余远时忽然顿下,整了整褴褛的深衣向她叩拜下去,“翼卫将军臣照,昧死拜见皇帝陛下。”
她忙搀住他两臂,只说:“不必多礼,快起来……”
那么多年的情义,彼此又像兄弟一样,打起招呼来自然是以男人的方式。两掌一击,大力撞向对方的肩膀,夕阳下的笑脸又变回了多年前的模样。扶微仔细端详他,鼻子隐隐发酸,倾前身拥了他一下,“我来得太晚,你受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