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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髓_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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丞相却重新坐下了,眼里的光也渐次黯淡,摆手说不必,“别为一时兴起叨扰人家……”目光依旧追随,见那丽人眺望良久,然后挑起灯,沿着堤岸缓缓去远了。

故人故人,这个字眼总能够引发无限遐思。丞相今年二十八了,若说不识情滋味,似乎不太可信。但既然位高权重,就得懂得自保,因此关于他的一切,外界从来没有确切的定论。御史大夫虽然与他是同僚,了解也仅在公事上,见他走神不便多言,只往他爵里斟酒,颇为慷慨地劝他多饮。

群贤们问候完了扶风人刘唐的祖宗十八代,终于平静下来,想起了这次清谈的主题——以其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丞相是主持,自然由他先抛谈锋。他倚着凭几思量了下,“既已不争,何知天下莫能与之争?若知天下莫能与之争,何可谓不争?”

一人起头,后面就有百家谈助,群贤各执一词,证论奇巧,见解独到,丞相便从这些人里挑拣可造之才加以提携。所以想走上仕途,并非只有科举一条路,能够参与这类清谈,是怀抱壮志者的登天捷径。

然而丞相今天似乎兴致不高,人虽在,心思却走远了。众人唇枪舌战的时候,他在独自饮酒,长史观望良久,悄声道:“君侯可是身上不爽利?这里有蔡御史等,君侯可先回府休息。”

丞相轻轻拧了眉,“孤……”才刚开口,见侍曹脱了鞋,从通道那头疾步而来。

侍曹掌通报事,这个时候出现,想必又有什么要务了。他坐直身子,那侍曹到了跟前,掖着广袖在他耳畔低语:“章德殿黄门令至相府求见丞相,未说明来意,单说务请丞相入宫一趟。”

他听了即刻起身,向群贤揖手告罪,“孤有要务处理,需先行一步,还请恕罪。”说罢也不待众人回话,径直走出了亭子。边行边问:“眼下人在哪里?回禁中了么?”

侍曹说没有,“跟到春生叶来了,就在前面等候消息。”

丞相步履匆忙,赶到陌上时,建业正搓手挠耳围着车辇团团转。见他来了,急忙抱拳长揖,“可找见君侯了,君侯快救救小人的命吧!”

丞相这些年没少为少帝操心,但凡禁中来人,用脚指头也想得出是扶微又出岔子了。毕竟帝王,有个闪失非同小可,不能不当回事。也来不及问情由,登上辇便往宫城方向赶。半道上才打听清了情况,据说少帝疯了,命人搬了十坛酒放在寝宫里,连耳杯都不用,抱起一坛就直着嗓子往下灌,任凭怎么劝说都无用,把御前的宫人吓得不知如何是好。

谁也管不了她,太后轻易不敢惊动,于是只剩他能充当救兵了。丞相苦闷的坐在辇上想,照理说以他现在的权势,少帝应当很忌惮他,刻意疏远他才对。可不知为什么,这些年他渐渐成了她的傅母④,从家国到生理,没有一样是他不能参与的。

他叹了口气,“醉了吗?”

建业点头如捣蒜,“醉得连人都不认得了。”

“醉了怎么还不睡?”

建业扯着马缰讪笑,“主公到处找君侯,找不着就不肯安置。”

丞相的偏头痛又发作了,先前自己也喝了不少酒,本以为伤感的夜,多喝两杯回去可以倒头就睡,没想到宫里又出了变故。

若要论少帝的酒量,应当不至于那么轻易被撂倒,但也架不住十坛海灌。想是在他这里不如意,欲立长秋宫,他塞了个男后给她;想出奇制胜令他难堪,又被他暗喻不够漂亮,因此遭受重创,一醉解千愁吧。

到底是个姑娘,当初要是联合诸侯另立新君,今天也不至于这样劳碌。他按着太阳穴,车毂颠簸震得他脑仁骤痛。原本禁廷入夜锁闭宫门,任何人不得通行的,但他出入一向不受限制。辇车才到苍龙门,那长而空阔的复道便无遮无挡呈现在他眼前。他下辇匆匆奔上去,穿过中东门进东宫,这条道经常走,所以即便光线晦暗,他也能顺利摸进章德殿。

行至那翘角飞檐的天子居所,果然看见众多黄门和御人惶惶站在台阶下,他当即便不甚痛快了,挥袖道:“陛下不过略饮了点酒,是什么天大的事?都守在这里做什么?散了!”自己提了袍裾上丹陛,因褒衣博带行动不便,中途还不慎绊了一下。

前殿的门半开着,他到槛外顿住脚,整了整衣冠才迈进门槛。

殿内很幽静,博山炉里燃着蘼芜香,略微有些糜废的香气,他并不喜欢。少帝的内寝在重重帘幔后,如抽丝剥茧,需一层一层穿过。不知为什么,今天连鸣虫都哑了,殿宇里唯有黑舄踏在金砖上,无限放大的回响,短促的一声声,莫名让人感到无措。

终于接近了,隐约能够看见帘后的光景。他抬手撩起最后一重纱幔,眼前豁然开朗,脖子上却一片冰凉。低头看,少帝的鹿卢剑架在了他肩上,持剑的人穿轻柔的寝衣,披散着长发,对他笑得分外温暖——

“相父,你来了。”

第10章

年轻人的心,很难让人摸透。尤其是年轻的女孩子,处在那样俯瞰众生的位置,她可以肆意妄为,你却不能将她如何。

丞相的两臂抄起来,绕过剑锋向少帝做了一揖,“臣听闻主公今夜心境不佳,放心不下主公,特入宫来看看。”一面说,一面远远望了眼床前东倒西歪的酒罐子,“酒是好东西,可舒筋,可助兴,但请主公切记,不可贪杯。饮酒过量对龙体无益,还请主公以大局为重。”

少帝听后很不满,鼓着腮帮子道:“相父闯进朕的闺房,就是为了监督朕如何饮酒?那帮腐夫……”她把剑从他脖子上移开,对着空空的大殿乱划了一气,“一定说朕醉得不成人形了,找相父来压着朕,是不是?”

她话还说得拢,但口齿显然已经不清了。丞相道:“不是压着,是劝谏。如此饮酒,怕主公的身体难以承受。”

她大袖一挥,“胡说!朕……海量!相父看朕,哪里醉了?”

她把脸凑到他面前,因为身量对他来说还是不够高,为了让他看清,用力蹦跶了两下。这一蹦,顿时酒气扑鼻,丞相只记得冕旒下寒潭一样的眼睛,竟从没见过酣醉后弥漫着红晕的面颊,和外面的酒鬼有什么两样?

丞相有些生气,“臣说过,贩夫走卒饮酒误事,天下之主饮酒误国,主公可还记得?”

少帝说记得,“你的话,一字一句我都放在心里,刻在骨头上……你不知道我有多看重你。”

果然丞相眼里一片惊涛骇浪,扶微暗中大觉得意。酒后吐真言,她演得那么好,连自己都要信以为真了。反正不管他怎么想,她已经再三知会他了,他自己不加小心,以后出了什么意外,她可一概不负责的。

所以就是为了能让他随传随到,她也得守住这帝位啊!她向后退了一步,笑眯眯看着他,宁静的夜,面前是自己肖想已久的人,真好!距离感这种东西,很多时候是左右人烘托出来的,丞相独自一人站在这里,她一点都不觉得遥远。不就是个男人么,现在越跋扈,将来越有意想不到的惊喜。

她是真的喝了酒,因此心思像脱缰的野马,收也收不住。畅想一下未来,仿佛此人唾手可得。丞相一副见了鬼的模样,她的心情便愈发好了。

“相父,我会舞剑,我舞给你看。”她把他推远一点,按在她的御座上,“你坐好,要是伤了你,我会心疼的。”说完腼腆一笑,收势退到了殿宇中央的重席上。

灯树辉煌,照亮那身柳色长衣,两肩凝脂一样的皮肤隐隐透过经纬,撞进人眼里来。她自落地起,就被当作皇子教养,男人的深衣玉带她一样不缺,却从来没见她穿过女装。长衣是沐浴后的着装,也不能完全称作女装,不过穿于隐晦处,在男人身上有其闲适,在女人身上有其婉媚罢了。

她振了振衣袖,绫罗翩翩,绕身飞扬。红妆舞剑,有种吊诡却融汇的感觉,不似剑客那样刚毅坚硬,她的一个剑花一个转身,都有柔软而辛辣的味道。丞相也算见多识广,并不是头回观赏这类表演,但舞剑的人身份这么特殊还是第一次。少帝一身傲骨,朝堂上永远高高昂着头,如今擒着帝王剑烟视媚行,竟让他浑身起了一层细栗。她的身姿很好,翩若惊鸿,宛若蛟龙,除了这两句话,再也找不到更贴切的形容了。赤足行于蒲草上,踽步回旋,犹自楚楚。丞相只觉头更晕了,从清谈会场赶到禁中,难道就是为了看她这些古怪的行径吗?

他如坐针毡,好不容易延捱到结束,檐下的铁马依旧叮当,她扔了鹿卢,提起一坛酒坐到他身旁,笑问:“我跳得好不好?”

丞相点头说好,“主公酒也喝了,舞也跳了,应当歇息了。”

她没有理会他的话,仰脖又闷了一口。坛口太大,酒从嘴角倾泻而下,浇得衣襟一片淋漓。她仰下去,幽幽叹了口气,“相父在,我如何睡得着……”

丞相回身看她,湿透的轻罗下抱腹①凸显,连边缘的银钩纹都看得清。丞相眨了眨干涩的眼睛,恍惚想起,这小衣还是他送进来的,她的成长轨迹真是和自己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虽然她嚣张荒唐,他也不能和一个酒醉的人计较。年轻孩子,总有那么几年看谁都不顺眼,等社稷的锋棱割伤了她,她就知道其中利害了。

他说:“主公心里的苦闷,其实可以同臣说一说。臣一心为主公分忧,有时主公误解臣,把话说开,便没有那么多芥蒂了。”

御座宽绰得很,扶微没有说话,侧过身子,悄悄抓住了他的袍角。

丞相浑然未觉,曼声又道:“比如主公欲重整光禄寺,这样的事也可交由臣打点。太傅毕竟年老了,很多政务办起来不审慎。明明可以堂而皇之,却弄得遮遮掩掩,让群臣以为你我君臣不一心,多不好。”

扶微早就知道他的眼线遍布整个御城,她要做成一件事惟其难。所以他点穿了,也不觉得有什么尴尬的。只是当下不好回复他,闭上眼轻轻嗫嚅了声:“我困了……相父今夜就留宿这里吧!”

丞相对出拳落空有些失望,“臣是外臣,不便留宿。主公困了,臣也当告退了。”

他欲起身,她借酒盖脸,抢先一步搂住了他的腰。丞相身材不错,衣下精干挺拔,扶微心头雀跃,嘴上也没忘了敷衍:“阿叔封侯前在禁中住了整整十三年,那时候怎么没听说有什么不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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