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头顶灰色的海东青接连叫了几声,薇薇缩了缩脖子。雨后的孤山,满是焦痕。数千冤死的僧人魂魄难归,如何不让人心生寒意?
左苍狼微笑,问:“怕了?”薇薇说:“我才没有呢!”
左苍狼说:“这么多年,死在我手上的人,恐怕也有这个数了。怕什么呢?”
薇薇更害怕了!
一路上了山,用了平常人两倍有余的时间。但见寺门已塌,大雄宝殿显赫不在。寺中焦木支离,残垣断壁,一片狼藉。薇薇说:“我们就在这里吧?”
左苍狼接过她手里的风灯,说:“你在这里吧,我进去看看。”
薇薇简直都要哭了:“将军!”左苍狼举步往里走,她赶紧跟上:“我还是跟着您吧!”
寺中全是焦尸,没有完全烧化,有些还可以看见临死前扭曲的痛苦。薇薇全身发抖,左苍狼来到斑驳的大殿前,佛陀的笑容被火焰撩开,有一种古怪的阴森。
左苍狼把香烛篮子放到地上,也不用找火盆了,就地化纸。
慕容炎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这里,从几个侍卫嘴里问出一些线索之后,他心中不宁,终于还是出了宫。左苍狼走得太慢了,以至于他跟上时,她还没能上山。然后他就发现一件非常有趣的事——身后有十几个禁军,正悄悄跟随着左苍狼。而封平赫然在列。
封平上次战冷非颜时受了伤,宫中诸事大多是他的副手蓝锦荣在打理。这么晚了,他竟然不辞辛劳,跟着她们上了山。慕容炎没有惊动这些人,看着黑暗中那个人由宫女扶着,缓慢上山,有点心疼,又有几分阴郁。
她此时上山,是要祭祀雪盏和冷非颜吗?她一直是心存怨恨的吧?
他知道左苍狼一定会入内去找雪盏的尸体——如果不找他,上这里来干什么?是以他先入了殿,里面没有光,黑暗之中的废墟,要藏身也容易。他进到里面,又等了很久,左苍狼跟薇薇才进来。
此时左苍狼终于找到雪盏的尸身,他的尸身被火焚得并不严重,还能认出其金刚杵。左苍狼解了外袍给他披上,在佛前化纸。山风寒冷,薇薇赶紧解了衣裳:“将军,先穿上,你可别又生病了。”
左苍狼摇头,把她的披风铺在地上,自己坐在上面,对雪盏大师说:“自回宫以来,一直不敢前来探望大师。原以为看到这一切,我会非常心痛。然而真到了这里,我心里反而宁静。大师与非颜在时,渴望太平盛事,既然如此,为什么又要相助于逆党呢?”
她点了香烛,说:“大师,您是陛下的授业恩师,今日头七,想必他无法前来祭祀。但是我相信,您与他的师生情谊,他一定记得。反正我闲着,索性跑这一趟,替陛下祭奠大师。”
她缓缓添着纸钱,说:“还有吾友非颜,不知你与大师在天上可曾相见。你临死之前曾对我说,陛下的胆魄雄心,正是你所求的明君,一再叮嘱我不要复仇。可……可我对他,又能有什么冤仇呢?当初孤儿营,杨涟亭伤重之时,我许诺将全部交易给他。此后年年岁岁,无论聚散离分,我心心念念,也不过就是这个人而已。枝繁叶茂真的太累了,我想就为这一个人而活。死生苦乐,都因他而起,因他而灭。”
寒风卷起飞灰,她缓缓低头,把火堆拨得旺一点,说:“今日是你们的头七,也是整个法常寺僧人们的头七。焚香化纸,也不知是否能清洗你们的戾气。但是如果真有什么因果,请应在我身上。宫里不能祭祀,于是远行至此,如果大师、非颜你们在天有灵,请保佑大燕风调雨顺,保佑陛下圣体康泰、福寿延年。”
眼看篮中纸钱将尽,突然外面有人沉声说:“左苍狼,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敢在这里祭祀逆党!”
左苍狼转过身,只见封平带着十几个禁卫军进来。左苍狼沉声说:“封平!你几时过来的?”
封平不答,反而问:“如今罪证确凿,你还有何话说?!”
左苍狼说:“雪盏大师是陛下授业之师,当年太后早逝,陛下与他师生之谊何等深重?如今他犯下谋逆之罪,确实罪不可恕,但是陛下壮士断腕,焉能不痛?我不过替他代为祭祀,何罪之有?”
封平说:“你还狡辩!来人,将她锁起来!”
禁军还是不敢动,左苍狼啊!虎死雄风在的。左苍狼说:“你这个人,难道就半点人性、情义也不讲吗?”
封平冷笑,说:“我跟你有什么情义可讲?”说着进到殿里,准备亲自锁她。左苍狼一挣扎,衣角将烛火抚灭了,殿中光线陡然暗下来。封平方才为了暗中跟踪她,可是没有提灯的。
薇薇自然要上前来拦,禁军将她拖住,挣扎间纸钱堆也被踩灭了。黑暗中左苍狼惊叫了几声,薇薇急了:“将军!将军!封平!你把我们将军怎么了?你快住手,难道你就不怕陛下知道,怪罪于你吗?”
封平说:“陛下?哼。如果今天你死在这里,还有命禀告陛下吗?”黑暗中他仍去擒左苍狼,左苍狼的声音渐渐有点古怪,显见是又气又怒。封平也有点奇怪,又纠缠了一阵,他终于把左苍狼拿住。转头吩咐几个禁卫:“掌灯!”
灯笼盏起,只见左苍狼衣上数道口子。她如今在宫中,不比营中。衣裳便是普通女子的衣裳,外袍披在了雪盏身上,里面是长裙。长裙被划破,可就隐隐约约见着香肌、肚兜了。
她衣不蔽体,一脸羞怒。薇薇惊叫一声,想要扑上去,又被禁卫捉住,挣脱不开。左苍狼双手护胸,说:“当初在孤儿营,我便知你是个淫邪小人。想不到你竟然放肆到这种程度!”
封平也有些意外,打斗中是不是划破了她的衣服,那是真不知道了。但是见她如此神情,他无形中便有种莫名的快意:“你这身体,也不是没被男人碰过。装什么贞洁烈女!”
左苍狼转身拾起地上的披风,也不顾上面泥灰,裹在身上,说:“封平,你这样的人,真是让我恶心!”
封平说:“是吗?你这样的女人,早就应该死!”
左苍狼说:“我该如何,也是由陛下说了算!你想干什么?!”
封平说:“方才,我看见你与逆党慕容若在殿中交谈,意图刺杀陛下。我率人前来,交战中慕容若逃走,你阻挡我们追杀,死于刀下。这个理由够不够?”
左苍狼咬着唇,慢慢后退,薇薇也吓哭了:“封平,我们哪有会什么逆党!你欺瞒陛下,不怕株连九族吗?”
封平说:“那也得陛下知道才行啊。”
说罢,一刀过来,直封左苍狼咽喉。左苍狼低头一躲,封平一刀砍在神台上。他正拔刀,阴影里,有个人沉声说:“封平,什么时候,宫中轮到你生杀夺予了?”
封平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慢慢转过头,看见慕容炎从阴影里走出来,身后跟着胡林。
“陛……陛下……”他觉得自己的舌头是僵硬的,陛下两个字轻似无声。左苍狼看见慕容炎,眼泪一下子蓄满了眶,但是她没扑过去。她用力推开仍然没回过神、还挟持着薇薇的两个禁军。
薇薇是最会哭的,一被解救,立刻扑到她怀里,放声大哭。
左苍狼轻轻拍着她的后背,说:“没事了,没事了。”说着话,把下巴抵在她头顶,一颗眼泪慢慢滑落。
慕容炎缓缓走到她面前,伸出手。左苍狼搭手上去,强忍着哽咽,说:“陛下……陛下几时过来的?怎么我出个宫,你们都知道。”
慕容炎说:“山路这么滑,自己大半夜往这里跑,孤没有责罚你,你倒埋怨起孤来了。”
左苍狼说:“我不过是……不过是……”
慕容炎慢慢把她揽进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看向仍然跪在地上的封平,说:“禁军统领封平捏造事实,诬陷他人,欺君瞒上,罪该万死,把他绑回去。”说罢,又看了一眼左苍狼说:“左苍狼私入法常寺,佛前焚香,罚俸一个月。”
胡林听令,立刻上前绑了封平。
下山的路更滑,慕容炎脱了外袍扔给禁军,转身把左苍狼抱起来。天又下起了丝丝细雨,左苍狼说:“还记得上次前来法常寺,陛下也是这样,抱我上山。”
慕容炎皱眉,说:“你要让孤收敛他们遗骨?”
左苍狼摇头,慕容炎怔住,左苍狼微笑,说:“回宫之前我就想过了,恩恩怨怨什么的,太累也太复杂。我只要身心只念陛下一人,简单快乐便好,哪管得了其他。他们毕竟已经死了,尸骨……曝尸荒野,还是入土为安,自有陛下龙意天裁。我就不操心了。”
慕容炎亲吻她的额头,说:“阿左。”
伊人满怀,这便是……完完全全地拥有吗?
回到宫里,慕容炎下令,将封平免去统领一职,德政殿前,当众乱棍打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