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说?”塔砂可有可无地问。
无名女巫用甜蜜的声音描述了一些不可描述的恐怖故事,说到激动处影子都缠上了塔砂的脚,像很多根毛茸茸的尾巴。她摩拳擦掌地问塔砂意下如何,仿佛刚才只说了个家常菜谱,塔砂撕开她缠上来的影子,不用半秒考虑便客气拒绝。
维克多真该为此感激涕零。
新加入地下城的施法者也好,他们带来的藏书也罢,没有任何一样能解决塔砂的疑惑。她不是一座典型的地下城,维克多也不是人类常见的中层恶魔,到最后,两个问题的答案都不得而知,无果而终。
“你看起来倒不怎么着急。”塔砂对维克多说,“就不怕被你的后手顶替?”
发现自己的问题时维克多也一脸懵逼,可在听过了塔砂的猜想后,他迅速接受了事实,该干什么干什么,仿佛一点都不为此操心。塔砂完全不认为他是听天由命的性子。
“说不上顶替不顶替。”维克多说,“反正两边都是我。”
“都不会主导权之类的东西产生竞争吗?”塔砂奇道。
“会融合啊。”维克多坦然地说,“当初怎么分割出去,汇合后就会怎么融合,两部分合为一体,一个灵魂哪来谁主导的说法?”
塔砂发现自己和维克多好像在鸡同鸭讲。
“你们已经分裂开了。”她试图说明白,“当时你不知道我和他说了什么。”
“但我能猜出他——‘我’——大概会做什么,而且我猜对了。”
“我能把玛丽昂会做的事猜得**不离十,不代表我们俩就是一个人。”
“的确……这不是问题的重点!一杯水倒进不同杯子里依然是那杯水,汇合时也一样,所以你为什么会有这种被躯壳绑定的思考方式?我还以为主物质位面生物才有这样的局限性。”维克多啧了一声,“你明明也可以任意分割出部分灵魂,放在不同的躯体当中,难道你会跟那些你争抢主导权吗?”
“但我们是连通的,属于同一个时间,同时存在。”塔砂反驳道。
不同躯壳像不同的容器,只是放在不同容器中的灵魂依然彼此联系。比起倒进不同杯子的水,塔砂操纵不同躯体的时候,可能更像把手放进布偶当中——只不过手上也长了脑子而已。
维克多的灵魂分裂方式却是将一壶水倒进别的杯子里,不仅如此,还将杯子放进了冰箱。在外面的水加了盐加了糖然后在火上煮了一圈,这时候在把冰箱里的杯子拿出来,那杯冰块与如今的半壶水,还能被当成一样的东西吗?
如果把人看成四维生物,过去某个时间段的切片与最近时间段的比较,是否能算一个人?经历可以改变人的想法与性格,越活得长久,后天影响越大。一个人到底是什么构成的?“我”是谁?这简直是个无解的哲学问题。
要是让塔砂来回答,她大概会说“此刻的我就是我”。哪怕有轮回转世,她也不认为前世或来生的她是她自己,活要活在当下。
“等融合之后,我们自然也会连通,共享这段时间不连通的记忆。”维克多说,“我分裂过很多次也融合过很多次,这不是什么大事。”
“融合后会更像哪边?”塔砂问,“取决于什么?灵魂的质量?力量?谁是原来的本体?”
“无论我们融合不融合,契约都安然无恙,你怎么着都是我的主人——灵魂契约就这点不好。”维克多叹了口气,“你到底在纠结什么?就这么舍不得我吗?”
他嗤嗤笑着,用那种“哈哈哈我在开玩笑”的口吻。但塔砂一言不发,维克多渐渐笑不出来了。书页扇动了一下,看上去不太自在。
“没什么好担心。”他嘟哝道,“反正我又不会因为融合消失。维持原状也好,能找到一些灵魂融合修复也好,每个我都一样。会对同样的事情感兴趣,会憎恨一样的东西,会喜欢上一样的……”
他越说到后面声音越低,最后还哗啦啦翻页,翻页声比说话声还大。气氛变得相当奇怪,搞得塔砂也觉得不太自在,有种发现了什么的手足无措。她沉默了一会儿,说:“我的意思是,我不见得会习惯今后的你啊。”
地下城之书沉默了一会儿,砰地合上了。
他不仅合上了,而且类似腰封的皮带刷地环书绕了好几圈,打了个结,再打了个死结,要是还在书架上搞不好会自己蹦到最高层。链接中辐射出海量的恼羞成怒,搞得塔砂在轻度同情和十分好笑之间徘徊,忍不住摸了摸书顶。
“走开,让我一个人呆着。”维克多阴沉地说。
塔砂拒绝走开,原地拆书,她解一圈维克多就重新绕一圈——一本书努力给自己安包装的场景太过滑稽,以至于任何担心都无法维持下去。塔砂笑起来,她在维克多的抗议声中将后者打开,觉得自己在强行撸猫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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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月后,帝国的军队又一次组织了进攻。
魔力核心像个破旧的锅炉,勉强恢复到可以使用的程度,帝国根本不敢让它开足马力直供火车。另一种方式是以魔力核心灌装魔石,类似史莱姆的点石成金,或者地球上灌装蓄电池。轻型飞艇在人类的土地上升空,与其说是空中主力,不如说在给地下的步兵掠阵。
相当出乎意料的是,这场等待已久的进攻,无论从规模上还是力度上,都远远不能与希瑞尔将军的那一次相比。
看上去气势汹汹的军队冲进塔斯马林州的边境,塔砂布置在那里的军队回击,双方短暂地接触了一下,帝**便干脆利落地撤离。满腔热血准备好将来犯者赶走的士兵们摸不着头脑,军官们只当这是第一波试探性攻击,命令所有人严阵以待。然而,无人机和间谍传来相同的消息,没有第二波了,帝国的军队已经撤退。
这一次的领军人物是诺曼将军,老油条鸽派。这一场攻击比塔砂预计中的大战早,与其说准备完全,不如说迫于压力——生死存亡之际高层们意见相同,等局势缓和下来,不同派别提出了不同意见,几乎每天都有会议,每场会议都吵成一锅粥。地下城的宣传一刻不停,策划已久的间谍战局势大好,想阻止偷渡得用雷霆手段,而使用雷霆手段又会让该区域的人心更加动荡不安。要想解决内部的矛盾,将之转移给战争,无疑是常见手段。
不过塔砂也没想到这一战会如此虎头蛇尾,她还以为帝国准备搞一场漫长的拉锯战,以此重新让人们同仇敌忾。
很快,塔砂明白了他们有什么打算。
就在那场打闹似的战斗后一天,元首在都城发表了演讲。
“公民们!自从那一次让人震惊的诬蔑之后,已经过去了几个月。”他站在都城的钟楼之下,沉痛地说,“如诸位所知,来自深渊的异种已经入侵了我们的埃瑞安,这些邪恶生物从东南角的大地之下出现,用非人的邪恶占领和欺骗了许许多多不幸的人民。埃瑞安东南方的明珠瑞贝湖已被占据,乃至整个塔斯马林州都已经被污染,他们占据了人类的帝国,屠杀帝国的公民,玷污帝国的女性,欺骗帝国的孩童,让他们认贼作父,竟认为与异种共栖一地是正常的事情了!如果让那些恶魔同党继续下去,我们的埃瑞安会变成什么样子!”
接下来是大片引古证今,从千年前人类被压迫,到五百年前人类被压迫,到三百年前人类被压迫,到两百年前人类被压迫……如果人类的遭遇真的像这位领袖说的一样,理论上埃瑞安现在应该没有活人了才对。
“换做一年之前,我会呼吁公民们投入一场为了人类而战的伟大战争。让我们从邪恶的异种手中夺回我们的土地吧!我会毫不犹豫地这样说,这是一场关乎人类安危的荣耀与生存之战,我们理应拿起手中的刀剑!”元首痛心疾首地说,“然而,邪恶的异种竟然买通了不坚定的看守,摧毁了我们的能源!”
那些并不清楚什么武器需要什么能源的听众,在气氛感染下也愤怒了起来。
“我们的武器因此失去了作用,所以只能凭着血肉之躯作战的士兵们。没能将那些将灵魂卖给深渊的邪恶生物一举歼灭。但是!我们绝不会屈服!”元首说,“无数次交战在诸位看不到的地方进行,我们在暗中挫败了异种的无数次进攻,这才让诸位公民们安然无恙,乃至根本不知道,那些伟大的战士们为了埃瑞安多少次浴血奋战。就在昨天,我们进行了一次全面进攻,全部力量都被投入其中,为了不可被侵占的帝国而战!公民们!安全地呆在腹地的诸位!你们是否也看见了远方不屈的飞艇?”
这下塔砂总算明白,为啥能源紧张这么紧张的当口,轻型飞艇还是在整片埃瑞安帝国领土上空转悠过一圈了——敢情它们的主职就是转上一圈。
接下来元首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场惨烈的战争,关于英勇的士兵如何奋勇作战,一路势如破竹,高歌猛进,把塔斯马林州的异种打得抱头鼠窜,几乎跳入海中。当然,因为塔砂这边不够配合,没有主动跳下海,这故事还有转折。伏笔在开始已经埋好,能源不够,因为过去异种的邪恶伎俩,武器在最后熄火,伟大的帝**队功败垂成。
该故事生动活泼,情节曲折丰富,这份演讲稿的撰写者可真有当说书人的天分。要是读给真正参与了昨天战斗的地下城方士兵听,他们多半会听得一愣一愣,乃至拍手叫好——毕竟,改编到这个地步,根本听不出故事原型。
这并不是一场哀兵必胜的战斗动员。
“换做百年之前,我们将征集整个帝国的士兵,背水一战,哪怕拼到只剩最后一兵一卒。”元首这样说,“然而现在,埃瑞安帝国已经不可动摇,人类已经是当之无愧的世界之主,万物之灵!应该害怕的不是我们,而是他们!时间过得越久,被钳制住的他们便越动摇混乱,而已等到我们的能源修复完毕,我们就能轻易杀入异种盘踞的城市,不费一兵一卒,将那些吓破胆的邪恶生物消灭掉,如同击落惊弓之鸟!”
恰恰相反,这是一场“不战斗动员”。
人心浮动的帝国高层与军队,暂时不想打了。
元首慷慨激昂地讲述了一大通废话,以此显示这一次停战是众望所归,是人类的胜利与仁慈,是对士兵与百姓们的人道主义。他声称现在最重要的是修复能源,招募“过去被误解的法师”,对抗东南方满是谎言的宣传手段。这些冠冕堂皇的话总结一下,其本质等同于逃跑前放下“有种给我等着”的狠话。
“公民们,东南方的夜幕已经落下。”最后元首这样说,“但黑夜总是暂时的,在太阳升起之时,它注定被驱赶得无影无踪。为了美好的世界,让我们暂且忍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