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忠顺王为刑部尚书,此案与涂硕关联,为避嫌,刑部由左右侍郎同时审理,事涉堂官,两位侍郎不由得心下惴惴不安。
这案子说起来明白,审起来糊涂。大伙儿都是揣摩着皇帝的心思办案,只是如今皇帝越来越心重猜疑,谁也不敢说能把皇帝心思摸准。要不说帝心难测呢。
掌握生杀大权的圣上不说话,四位主审官心里是油泼火烧似的难受,背后的冷汗一层盖着一层。终于,皇帝有了动静。
“常氏海运勾结海匪为祸,贾宝玉失职?这是你们调查出来的结果?”
皇帝重重地“哼”了一声。
四人心下一颤,立马跪下来。
大理寺卿陈大人颤颤巍巍道:“禀圣上,臣等审讯当日负责接应船只,并凉瀛使者,与一干海盟、水师、渔民百姓,知两军相接时辰、地点皆为机密之事,水师提前几日便多番巡视并无异样,偏当日有海运船只经过,并引来海匪。事无凑巧,种种证据皆证明此乃商匪勾结,意图吞下凉瀛买刀兵之巨资。而据查实,交接之事当日是由福建郎将涂硕负责调配,而涂硕将权柄予以贾宝玉行事,此人素无打理军务的经验,因轻信谣言,草率行事,致使时机延误,海匪望风而逃,此乃案件始末,请圣上明断。”
“如此说来,此案全是常氏海运与海匪所为,贾宝玉处事不当,涂硕并无责罚了?陈端,枉朕如此重你信你,你就给朕这么份答案?”
陈大人擦擦额头上的冷汗,俯下身去,呼道:“圣上息怒。此案虽由臣主审,然臣不敢擅专,个中案情皆与三位大人反复推敲,反复核查,这才递了折子的。常氏、海匪为首恶,贾宝玉可称帮凶,涂硕也有失察失职之罪责,臣等秉公办理,不敢徇私枉法。”
皇帝简直气笑。
他拿起桌上的请罪折子,看也不看一眼,往地上跪着的几个大臣身上撒去。
“瞧瞧,你们真是断案如神啊。所述案情与涂硕陈情环环相扣,全无破绽。那朕倒要问问诸位,银子的下落可推算了出来?”
“这……”陈大人汗如雨下,再禀道:“臣等无能,只查到海匪名姓,并不知海匪下落。恳请圣上下令福建水师并江浙两广水师,全力缉拿海匪。”
“哼,海匪朕自然要缉拿,银子不用你们算,朕也知晓了。四位爱卿,可还有要与朕回禀的?”
四个人面面相觑,都低下头。
皇帝的脸色变得更加凝重,一时,屋内的空气放佛也凝固了。
“此事前请后果,颇多存疑之处,着再审。涂硕滥用职权,贾宝玉无官行权,召回京都待罪,再审不出个是非黑白,你们脖子上的东西也不必要了,退了罢。”
金口玉言,无人再敢辩解,纷纷跪安,安安静静地退出去。
屋内,皇上坐在炕上,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他从桌上抽出两份奏折,左手密折上面赫然写着“臣常百年启奏”,右手的却是一份御史写的弹劾奏章,上面记录着何年何月何日何时,一批来路可疑的金银如何瞒过守城众将兵的耳目,进入忠顺王府的库房。触目惊心。
皇帝把两份折子重重地放下,沉思良久,方提笔连发几道折子。
不多时,忠顺王府、城东悦来客栈附近,悄悄出现一批打扮寻常的贩夫走卒,他们就如同寻常的百姓,只有非常心细之人,才能发现他们眼神中的那种刻进骨子里的机警。
而随着陈端等人离开皇宫,涂硕、贾宝玉被召回京都待罪的消息像长了翅膀的小鸟,飞快地扩散到京都每一处宅门之中。当然,涂硕才是人们的重心所在,贾宝玉,因为有贾妃这样一个醒目的后台,也捎带着被人所提及。
贾府里已经乱成一锅粥。
贾母心里焦急,偏贾赦邢夫人一个埋怨贾宝玉做事莽撞被人当了枪使,一个哭哭啼啼道皇帝还不知怎么怪罪,贾宝玉又是会如何连接贾府,直说得贾母火冒三丈。
老大家向来不如老二家,就是老大也不如老二顶用,老大媳妇不用提了,贾母知道他们心里琢磨的什么心思,不过是望着贾政好了,心里不自在。宝玉有了事,还不定他们心里怎么乐呢,偏这次事大,他们只怕惹祸上身,话里话外的逼着她与宝玉撇清关系。
哼,当她不知道呢!他们要撇清的何止是与宝玉的关系,怕是跟整个二房,跟她老太太也想分得清清楚楚呢。
贾母一时发怒,脸上绷得僵硬,*道:“老大,老大媳妇,你们也不必拿话来激我,你们也不想想,若宝玉真的有事,就算我准了你们分家,你们就能从家族里脱离出去了?你们就不姓贾了?明摆着的,宝玉是被陷害,被冤枉利用了。忠顺王能舍了与我府上的情分,能害了宝玉,还能容你们两个有个活路?且别说宝玉是娘娘的亲兄弟,便是不求娘娘,舍掉我这条老命,我也必要为他伸张伸张。你们要想现在从家里面分出去,你兄弟也在面前,我立刻请了族中长老们,现下就把家分了。从今以后,你们好也罢坏也罢,再不跟我老太太跟娘娘有半分干系的!”
贾赦的骂声、邢夫人的哭声都含在嘴里,吞不下吐不出的,面面相觑。
贾琏与王熙凤来得晚些,也听了个正着,当下忙跪下泣道:“老太太息怒,父亲绝没有这个意思的,不过是急过了,说得重了些。孙儿便是听了宝玉的事情,心急如焚,只有痛惜担忧的,哪里会想着其他。”
贾赦忙也跪下,哭道:“琏儿说的在理,母亲,儿子方才急怒攻心,说的都是混帐话,母亲万不要往心里去。如今是什么时候,只得我们全家齐心,过这个难关,哪里能使家里分崩离析,如此儿子有何面目活在世间,岂不成了家族的罪人。母亲万万不要再说这样戳儿子心眼子的话。”
邢夫人也跟着跪下来求情。
如贾政在旁六神无主无话可说的,如李纨冷眼旁观暗自盘算的,此时都跪了下来,帮着求情。
贾母也不过说拿话吓唬住贾赦夫妻,哪有心让他们分家的。这个当口,即便她深恨大房无情无义,也不能使贾府离心,从里头先垮下来。眼下,还有强敌,宫中的娘娘才是贾府的主心骨,贾府也是娘娘的依仗,若贾府败了,娘娘会如何。娘娘身边可还有十三皇子啊!
想通了这一节,贾母的心中稍微敞亮了一些。强按下对宝玉的担心痛惜,对贾政道:“快扶你兄长起来。”又对贾赦道:“你既没有这个心,我心里就安稳了。大伙儿都不用慌,万事,还有娘娘为我们做主。宝玉是她的亲兄弟,是他看着长大的,娘娘万万不会袖手不理的,明儿我便递牌子求见,与娘娘讨个主意。这些时日,你们都要谨慎小心,无事少要出门,万事恭谨收敛一些,不要留些把柄在旁人手中,再生是非。若有谁不听惹出麻烦来的,不必多说,打死了算我的。”
当下人人诺诺,不必多说。
第一百三十四章
不必贾母来求,贾妃的心已如在油锅中煎熬一般,左右不得安宁。一则贾宝玉自小便在她跟前长大,名分上虽为姐弟,情感上实同母子。原来她筹划贾宝玉跟着涂硕去福建,是为着借此让他历练历练。
那时,福建如同一块烹饪好的肥肉,只要伸手,便可以夹入口中。如此大好机会,贾妃焉能放过?朝中有王子腾,朝外有贾宝玉能立起来,贾妃的利益才能获得最大化。事情也如此,自林贾宝玉去了福建,忠顺王府与她的关系便进入蜜月期,若不是有人从中作梗,贾政的官位也能跟着往上升一升了。
如今贾宝玉惹上官司,贾妃算计成空不说,白赔了一个弟弟,如何能忍?再者,忠顺王府明明有把贾宝玉抛出来顶锅的意思,若真的被他们把这罪名砸瓷实了,贾宝玉固然下场凄惨,贾府、她贤贵妃自己,又能落得什么好,甚而让皇帝心里落下疙瘩,迁怒到十三皇子身上,那才叫悔之晚矣呢。
因这两点,贾妃也愿筹谋筹谋,在皇上面前为贾宝玉求个情。
贾母的牌子递上来,没遇上什么为难的,就安排上了。贾政贾赦亲自送了贾母进宫,贾政身有公务,待母亲走了,便跟兄长略行了礼,道:“弟还有公务,不能在此多留,我在街西同福茶楼预定了厢房,大哥若是无急事,便去略坐坐,喝杯儿茶,再来等母亲回府不迟。弟先告辞了。”
贾赦努努嘴,想说什么的,瞧着贾政一脸郁色的模样,又把话都咽回肚子里,摆摆手道:“去罢去罢,左右府里也就我无事了。”
贾政知晓兄长心里不痛快,谁叫他身上并无实务呢,这也非他所为的,他自来有些看不上贾赦花天酒地不知上进的作为,因也不多解释,吩咐了一声贾赦的小厮长随伺候好大老爷,便领着自己的人沿着宫城往衙门处走。
贾赦身边的长随道:“老爷,您这就走?”
贾赦冷哼了一声,“现下里不走,干杵着喝西北风呢?自个儿的事情每个分寸,要你多这句嘴!”
那长随伺候惯了的,自知自家这位爷的脾性,因也装作听不懂他指桑骂槐的话,谄笑着连连告罪。
贾赦往宫门处看了一眼,不屑地摇摇头,抬脚就寻落脚地去了。
就为着这一家子,搅合得整个府里不得安生,真是老太太的命根子呢!
福建至京都,快马走不上十日必到的,因皇命命速提相关人等入京待审,去宣召的太监自然不敢说幸苦,日夜不停地奔了去。
传旨天使先去的福建都督府,都督尤嗣宏着绯红官袍,当堂设香案接旨。山呼万岁领旨之后,尤大人笑着对钦差使者拱手道:“劳烦周大人远路传旨,舍下略备有茶水,周大人是坐着入内品一品茶,由下官派人把相干人等提来呢;还是他事暂不论,虽我亲自去提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