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铭玉直在宋家用了晚饭方才回将军府,其时天色已经全黑,将军府里面点起了灯笼,然而,涂凌光却还未回来。
林铭玉在将军府住第一日起,涂凌光便日日都回府歇息,从未有一日空缺。因而林铭玉更衣梳洗罢,也不去睡,且胡乱拿了一本书,在院里掌了灯,慢悠悠看将起来。
福建天气暖和,入夜却海风颇大。林铭玉本是晾着头发,随意看书打发时间的,却无意捡的书是类似于天工开物那般解说器械制造的书,这一看就渐渐入神,涂凌光回府了也不晓得。
涂凌光从宴席上下来,喝了一点儿酒,是个微醺的状态。下马回府,便见到院子里点了几盏灯,照得中间的那个亭子,明晃晃的。在这样明亮的灯光下,林铭玉瘦长的身子躺靠在一个长塌上,一手撑着头,一手拿着书,一头青丝从身后披泄而下,撒得满塌都是。他看得入神,白玉一般的脸上尽是沉迷专注的神情,一截脖子又细又白,看得人不由得生出几分怜爱。
夜风吹来,涂凌光的酒气散了一些。他看到林铭玉只穿了薄薄的两件单衣,便皱起英挺的两道浓眉,从身上取下披风,轻轻盖在林铭玉肩头。
“大哥?”林铭玉被惊起,还未从书中回过神来,半带着茫然地唤了一声。
待闻到涂凌光身上的酒气,才醒过神,把书合拢,坐起来:“大哥,你喝酒了。别吹风了,我们进去吧。”
涂凌光默默看了他一会儿,点点头:“唔,进去吧。”
林铭玉奇怪地看着他转身的背影,皱皱眉头,跟了上去,心里暗想:大哥好似有心事。
第六十章
涂凌光喝了酒,让林铭玉把原本想找他谈谈的想法摞到一边,一面张罗着给他醒酒,一面又催着他梳洗早些安歇。涂凌光颇为享受林铭玉对他的关心,虽然嘴硬了几句“并未喝多”、“无碍”这样的话,到底是顺了他的意。
林铭玉待他歇了才回自己的房间。一安静下来,才发现自己顺带着把从涂凌光书房里捡来的书拿回来了。他经过夜风这么一吹,又被涂凌光的酒气醺了不少时候,这时候便不大睡得着,索性便接着先头看的地方继续看起来。
这一看,不知不觉便到了天明了。林大进来服侍,见到林铭玉披衣倚靠在床榻上,头发披散着,一双眼睛熬得红红的,顿时吓了一跳。
“大爷,您昨儿没睡呢?”
“唔……”林铭玉下意识的应了一声,半响才醒过味来,撩起眼皮一瞧,竟是白晃晃的,光线从窗棱外面透露进来。
林铭玉站起来伸展四肢,这才感觉到浑身的酸胀,尤其是脖子,已经有些发麻,不由得“哎哟”一声叫出来。
林大连连摇头,不赞同道:“大爷就是用功,哪得这般拼命的。大爷坐好了,我给您捏捏肩。”先端了热水来,把布巾拧干了,让林铭玉敷脸。
林铭玉仰着头,任林大把热巾子覆盖在他眼皮上,湿湿的热气缓缓滋润着眼皮,有效地缓解着疲劳。林大的手掌又宽又柔,给他按摩时力度适中,林铭玉享受地放松下来。
“铭哥儿,可起了?”
涂凌光一脚踏进来,见房内情形,挑挑眉。
林大忙道:“涂大人,大爷昨儿看了一夜的书,身上酸着,我给他松松骨头。”
涂凌光在旁边瞧了瞧,见林铭玉像只乖乖的小猫崽似的,缩在林大的手掌下,只差没滚来滚去咩咩叫唤了,心里有些发痒。
“行了,你先下去,我有事跟铭哥儿说。”
林大不敢说什么,看林铭玉没啥反应,只得不太放心的下去了,他得准备主子的早饭。
林铭玉揭开眼上已经变凉的湿巾,准备坐好与涂凌光说话。
涂凌光一步上前,按住他的肩膀,“躺着吧,我给你按按,咱们一面按着,一面说话。”
“那就劳烦你了,大哥。”林铭玉笑一笑,心安理得地又躺靠在贵妃塌上:“昨日去哪儿喝酒了,回来得那般晚?”
“正要跟你说这件事。”涂凌光手下不紧不慢,虽然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情,却做得有模有样:“昨儿镇海将军和乔知府设宴,遍请福建城上等官员武将,我也去凑了个热闹。说不得过不久,你也有热闹可看了。”
林铭玉顺势问道:“什么热闹?”
“凉瀛国向京都递了国书,下月十五派使臣入京面圣。他一届小小属国,本来咱大洪也不必把他当回事,但今上仁德,对海外之民确实也有些好奇,因而礼部已经下文来,让咱们福建海防司与福建知府负责这次接待事宜。”
林铭玉在林如海的书房里便看过大洪疆域图,对大洪的这些远近邻居们也稍有研究。这个凉瀛,实际上就如同他前世所了解的日本一般,是一个在海岛上生存的民族,如今文化、经济、政治发展都无法与大洪相比,一直自称大洪的属国。
但在近几年,凉瀛便屡屡不来朝贡,好似没把自己当作大洪的附属。如今突然又来了,准是黄鼠狼拜年,没安好心呐。
“铭哥儿,你定是未见过凉瀛人。那里的男子大多矮小精悍,倒是凉瀛女子,据说格外温柔可人,等他的使臣从福建上岸,我必带你去见识见识。”
涂凌光对此事,还颇有几分兴头,毕竟这是扬国威的好事,他身为皇族,自然为大洪威名远扬骄傲。
林铭玉心道:我对那些倭人一般的女子可没兴趣,别招了狼进来就好了。心里嘀咕着,嘴上却打探道:“大哥,你们可商议出了接待的章程?”
涂凌光道:“这有何好费心的,无非是那日派些兵士,护送他们到京都罢了。至于安歇之处,自然由知府来操心,区区凉瀛的臣子,还不值得我们海防司大费周章。”
林铭玉摇摇头,“大哥说得虽有道理。但我听说,凉瀛已经久未朝贡,突然弄这么一出,怕是别有用心吧。我们是不是得防着点?”
涂凌光使劲看了他一圈,笑道:“铭哥儿果然是长大了,你能想到这样,当真是个好的。你放心,咱们海防司虽然不把他当一回事,但也不至于这点儿戒心也无。凉瀛国内的消息,不出十日,便会出现在海防司案头。到时候我们自有计较。”
林铭玉见他早有打算,心里便放心了一些,不再多说。左右自己在他身边看着,有什么事也可以知晓,到时候无事自然好,有事也可以帮着提个醒。凭涂凌光的聪明,他定然有自己的想法和打算。
林铭玉被按了这么半日,身体舒服多了,便道:“大哥,我已经好了,你歇会儿吧。”正巧林大已经端了早饭过来,涂凌光也未吃,两人便一起吃了。
填饱了肚子,林铭玉见涂凌光还未走,便道:“大哥,今日不用去当值吗?”
涂凌光笑道:“你是过糊涂了,今儿休沐。我还没问你,你与宋家的事情如何了,我听说他前儿可没给你面子,用不用大哥为你出出头?”
“不用不用,如今都好了。”林铭玉被涂凌光话里的调侃稍微弄得有点儿不好意思。话说到这里,他也想起了一事:“对了,大哥,我有一个想法,想说给你听听,你帮我看看成不成。”
涂凌光自然无不可。
林铭玉便到床头把昨日一面看书一面画下来的一些东西拿过来给涂凌光看:“这是我昨夜看书想到的,是一种船的设计图。我昨日与宋清明去了宋氏船坞,看到宋氏的货船。如今的货船,载货量不大,船体本身便很笨重,并且船上几乎并无任何有防御力和威胁力强的武器,吃水深,行驶起来却慢。我听宋老说,如今海上很有一些海盗,他们的船只比货船大,虽然走得也慢,但武器却好得多。货船一旦遇上他们,很少能全身而退的。海上的风险也因此增加了许多。”
“你说得是,不止宋氏的货船如此,整个大洪的货船都是如此。咱们海防司的船只跟这些相比,只是胜在坚固和装备,载重量比这还差一些呢。”
“海防司难道一直没想着改进吗?”林铭玉不解。
涂凌光蹙眉道:“这是陈年的弊端了。如今大洪海岸承平,虽有些许海盗作乱,也并不敢来犯岸边的百姓,若是抢劫商队,大洪的水师也不是吃素的。朝廷在这上头还是很有底气,再者船只的改进也不是随意便能改的,如今造船匠作司渐渐没落,我看过不了几年,怕是这个衙门也形同虚设罢了。”
林铭玉皱眉道:“这么说,朝廷要禁海是真的了?”
涂凌光点点头:“不出三年,朝廷必然出禁海令。如今不出,只是朝中这些占据海运利益的权势家族在撑着罢了。早晚,这碗饭谁也吃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