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会儿,贾母出来,迎春、惜春也穿戴整齐,黛玉也起身相送,众人走到二门,正要上轿子,忽见宝玉突然冲到黛玉身边。林家的嬷嬷们还未来得及反应,就见宝玉紧紧握住黛玉的手,嘴唇嘟囔几下,半天憋出一句话来,“好妹妹,我要家去了,你日后定要保重。”
林家的嬷嬷们顿时大怒,好一个登徒子!贾母确是满意的很,只笑的一脸慈祥,也不阻拦。黛玉低头不语,半晌落了泪,道“保重”,便抽中手来,转身回去了。留宝玉一人望着黛玉背影发呆。
贾母见状,不过嘴上安慰了几句,也不多说,带着迎春、惜春上了车。惜春喜欢佛学,颇有几分悟性,见宝玉近日行事反常,心中早就暗道不妙了,又不好明说,此时心中更是忧心。宝玉却又一脸无事状,将祖母妹妹们送上车,自己也翻身上马,一路护送几人往二房宅子去了。
再说黛玉回到房里,嬷嬷们纷纷指责宝玉行事不端,私下抱怨。黛玉却不言语,既不附和也不驳斥,只咬着下唇,紧紧攥着手心流泪,雪雁等人苦劝无用。还是紫鹃瞧出了端倪,轻轻拨开黛玉手心,“呀”的一声尖叫了出来。
你道如何?原来黛玉手里攥的,正是宝玉的那块通灵宝玉!
黛玉上次将宝玉点醒后,心中就有不好的感觉,又说不出到底哪里不对。今日见宝玉突然一句“好妹妹,我要家去了,你日后定要保重”,顿时什么都明白了!宝玉只怕日后是再也见不到了!刚刚宝玉捏住她的手,暗暗将这块东西塞了过来,她便知道定是那块玉了,心内不觉灰了大半。
再说二房这边,眼看着日头见上,王夫人只盼着宝玉将贾母迎过来,哪知突然听见外面一片喧哗,连忙派人去问。有人进来,回道:“宝玉丢了!”王夫人听了这话便怔了,半天也不言语,便直挺挺的躺倒床上。半晌就见贾母进来,叫人将她叫醒转来,哭着。原来宝玉将祖母妹妹们接到家来,一路到了门前,下车时人多,相离不过数步,一挤人就不见了。
这却是奇事,贾母眼看着宝玉的,前一眼还瞧着,下一眼就不见了。下人们连忙四处去找,都没瞧见。贾母心里已知*,不觉大悲!既有今日,何必当初!
众人中只有惜春心里却明白了,只不好说出来,便问王夫人道:“二哥哥带了玉去了没有?”王夫人道:“这是随身的东西,怎么不带?”惜春听了,便不言语。出了这事,什么酒席也办不得了,向各家亲朋们告了罪,一心寻宝玉。看看那天已觉是四更天气,并没有个信儿。李纨又怕贾母、王夫人苦坏了,极力的劝着回房。众人都跟着伺候。
荣国府这边也收到了消息,贾琮心中并不奇怪,知道早晚有这么一日。倒是贾赦、邢夫人等人心中不忍,也派人跟着去找了。再说黛玉,本来哭得不思饮食,听到这消息,一口心头血咳了出来。石家的大夫摸过脉,倒是连以往旧症也好了大半。
过了几日,宝玉仍是没有消息。却说王夫人因着宝玉之事,日日前去寺庙烧香求佛。这日在国寺门前,抬头忽见前面站着一个人,光着头,赤着脚,向她倒身下拜。迎面一看,不是别人,却是宝玉。王夫人吃一大惊,忙问道:“可是宝玉么?”那人只不言语,似喜似悲,未及回言,只见来了两人,一僧一道,夹住宝玉说道:“俗缘已毕,还不快走!”说着,三个人飘然而去。
只听见他们三人口中不知是那个作歌曰:我所居兮,青埂之峰。我所游兮,鸿蒙太空。谁与我游兮,吾谁与从?渺渺茫茫兮,归彼大荒。
王夫人回去后,说了这事。贾母听了,半晌叹道:“这样大人了,那里有走失的?只怕他勘破世情,入了空门,这就难找着他了。”这句话又招得王夫人等又大哭起来。倒是贾母心中所想,宝玉是将她接到二房后,方才走失的。将她接过来,便是宝玉最后一个愿望了,因此便不肯再回荣国府,只跟着二房一起过活,一心苦等宝玉心意回转,还能回家。
贾家今日之事颇为奇怪,好生生的一个大活人,在自家门前眨眼便不见了,这么稀奇古怪的事儿,哪能瞒得住呢。竟是京中众人皆知了。因此听到贾母不回荣国府时,各家私下议论,也不觉得有什么。倒是林如海进京后,将房子收拾好,接了黛玉回家。黛玉经过调养,身子已经痊愈了,连素日里的旧疾也不见了。林如海知道这是贾家大房之功,很是感激。又见黛玉年岁见长,开始思量着结亲之事了。
☆、第五十四章
生老病死是人生无法避免的。
贾琮之前或多或少的把自己游离在这个世界之外,许是因为少了那碗孟婆汤,也是因为他的早慧,或是贾家的复杂环境,他一直都觉得这个世界是不真实的。自己是在拍一部电视剧,走进了一本书,周围的人和景都是虚幻的,直到缮国公夫妇的离世,让贾琮认识到这个世界的人和自己是一样的,活生生的人,会有生老病死,会有悲欢离合。
缮国公一脉自来子嗣艰难,加之武将出身,战场上刀剑无眼,男丁不免凋零。到了石光珠这辈,只余他一人。缮国公爷和老太君近两年身子骨一直不好,这也是石光珠一直没有出仕出柜的原因之一。大家心里都清楚,两位老人熬不了几年了,石光珠不想给自幼教养他的两位长辈晚年添堵。
这年入秋之后二人病情加重,随着瑟瑟寒风的到来,逐渐缠绵病榻。石光珠干脆的放下一切大小事务,连书院也不去了,请了长假。太医御医民间大夫,不知道请了多少,都说只能慢慢养着,熬过这个冬日便好了。二人病情也是时好时坏,临近年前,更是再也不能起身,每日睡着时候比醒着的时候更多些。石光珠不过月余,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了下去。
丫鬟婆子照顾的再用心也只是下人,万事不能做主,石光珠便是铁打的也不能一日十二个时辰都守在旁边。贾琮这段日子几乎是住在缮国公府的,每日白天去书院读书,下课后就直奔缮国公府接替石光珠,直到半夜石光珠睡足了他再去休息。
这日贾琮下课后,小酥酪上前回话:“三爷,二爷派人来传话,说是老爷叫你下课后回家去。”贾琮眯了眯眼睛,老爹终于忍不住了,道:“你亲自去缮国公府,和石大哥说我家中有事,晚些再过去。”
贾琮回府后直接先去了邢夫人的屋子。早有丫鬟等在廊上,远远瞧见贾琮回来,忙进屋回道:“三爷回来了,三爷回来了。”
邢夫人两眼向上撇,翻了个白眼,哼道:“臭小子还知道回来?今儿个太阳打哪儿出来的啊?”
贾琮听见连忙三步并作两步跨进屋子,笑嘻嘻上前作揖:“给母亲请安了,几日不见母亲愈发地年轻漂亮了,外人瞧了一定以为不是我母亲,倒更似姐姐了。”
邢夫人“扑哧”一笑:“你呀,越发贫嘴了,快过来叫我瞧瞧,可是瘦了。”
贾琮低头捏捏自己怎么折腾都瘦不下来的小肚子,愁眉苦脸“瘦了两斤肉都在脸上了,小肚子一点没小,可怎么办呦......”说来也怪,贾琮自幼习文练武,也挺注重身体素质的,拉弓射箭骑马打猎一样不少,小肚子却顽固的不行,牢牢驻扎在腰上。
邢夫人不理他那刁钻的小模样,笑道:“你定是回府就先到我这里来了,快别贫嘴了,赶紧去见你老子是正经。他不叫你,你也不知道回来,当心他等急了要恼的。”
贾琮听了只得和邢夫人作别,赶到贾赦书房。进门只见贾赦难得的坐在书桌前奋笔疾书,不知在写些什么,听见贾琮进门,贾赦抬头两眼一瞪,胡子一吹,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哼!”
贾琮连忙咧嘴一乐“爹呦,儿子可想死你了!”
“混账东西,不着人请你大驾,你是不是就不打算回来了?老子辛辛苦苦养了这么多年的白胖儿子这是打算入赘了?”
“嘻嘻,怎么能呢。儿子对您是日思夜想,茶饭不思,一想到我都好几天没看见我英武伟岸、英俊潇洒、智慧无比的亲爹,我就食不下咽,想得我都瘦了好几斤呢!”
贾赦明知道这刁钻的小滑头是在胡扯,哭笑不得,“你这是真打算在缮国公府长住了?”
贾琮正色道:“是,事到如今想必我不说父亲也知道,我自己怎么回事自己心里十分清楚,这辈子是绝不可能和女人在一起了。石光珠虽不一定是什么难得良配,但好歹脑子清楚,长的不错。再说我们同窗多时,又是世交,于情于理于公于私我都应帮他一帮。”
贾赦撇嘴不屑,“你嘴上说的硬气,还不是看见人家长的好看就走不动路了,满脑子黄汤非要假装聪明。便是直说看上人家了,难道我你爹我是那么腐朽的人吗?”贾琮心里暗暗翻了个白眼,老头子说的好听,自己要是直说在倒追石光珠,老头子铁定气的直哆嗦,再也不许自己出门。如今这样把自己包装成一个没心没肺的心机婊,老爹反倒放心几分。
贾赦眼皮一搭就猜出贾琮心中定然不屑,严肃道:“石家小子素来聪慧,文武双全,为人机灵,缮国公将他教的很好。不要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若是论心机策略,你就是再长十个脑子也不敌人家。既然他没有拒绝你的示好,就一定是有什么企图的。”见贾琮没有反应,心中大怒,道:“你不要以为世上只有你一个聪明人,当心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送你一个忠告吧,对石家的人,万万不能小瞧,石家子女自来志向远大,从没有耽于儿女私情的。石光珠志在朝堂,石家早早就在为他铺路,他接受你带着桃花的示好,便是冒着被士林唾弃的危险。你以为你有什么魅力让他自毁前程吗?照照镜子吧!我敢断言,他所图甚大!”
贾琮心中苦涩,脸上却强撑着死要面子,道:“父亲将我想的也太蠢了些,难道我就是耽于儿女私情的人吗?殊不知我也有所图呢。石光珠怎么了,不就长得凑合嘛,我看还不如我一半美貌呢。您老就放心吧,我自己心里有数呢,放心啊。”
放你娘的屁心!贾赦心里不禁骂娘,小儿子早慧,自小就喜欢自己拿主意,我行我素,谁都劝不住,仗着有点小聪明不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了,认准了什么就一条路走到底,早晚聪明反被聪明误。
这日两人在书房内聊了许久,贾赦将自己所知的这些世家大族之间的错综复杂,一股脑的讲给贾琮。也不管贾琮能记住多少,只希望他好歹往心里去些。
直至天色已黑,贾琮才赶到缮国公府。
贾琮下马后径直往内院赶去,一路小跑来到缮国公夫妇房间。只见石光珠一脸疲倦,双眉紧皱,眼底青黑,悄声叮嘱小丫鬟再给缮国公拿个炭炉。见贾琮进来,石光珠眼神亮了亮,低声笑道:“你回来了。”
“回来了”,而不是“来了”。贾琮听的心中苦涩,他百分之百可以断定,石光珠是故意这么说的。即便清楚石光珠另有所图,自己也不是十分真心,仍然在心底不知在奢望什么。面上却笑道:“我回来了。”
石光珠低声道:“我还想着,既然你家中有事,今晚说不定不会来了。”顿了顿,“祖父和祖母今天精神不错,还拉着我说了一会子话,刚刚睡了。你也许久没好生休息了,不如也去睡一会儿吧。”
贾琮摇摇头,“我陪你一会。”他刚刚看了国公爷的脸色,心中有种预感,只是不好言说。石光珠也没多劝,二人互相倚着,静静守在刚刚睡下的老国公爷和国公夫人床前。因着缮国公夫妇感情深厚,定要生同衾死同穴,病也要病在一处,不想分开,又因着二人不过年纪渐大,寿数到了,休息在一处也没什么大碍,是以两个病人倒是仍在一处的。
及至后半夜,石光珠贾琮二人几乎是同时发现缮国公夫妇先后不好的,连忙派人将住在府中的大夫叫过来。大夫把过脉,灌了几碗药,仍不见效,摇了摇头。鸡鸣两声的时候,缮国公府挂起了白幡。
缮国公府的丧事办的十分隆重。
发丧这日,缮国公府街上一条白漫漫人来人往,花簇簇官去官来,四王八公之后纷纷到齐,另有太上皇和新帝派了心腹前来吊唁。他及夫人同年同月同日死,夫妻恩爱和谐几十年,又是民间佳话,加之战功彪炳,石家又无祸及百姓的纨绔,仍有许多百姓记得缮国公府的好处,吸引无数百姓驻足自发哀悼。
作为八公中活到最后的,战功赫赫的缮国公,他的后事已是无人能及。一百零八众僧人拜“大悲忏”,超度前亡后死鬼魂;九十九位全真道士,打十九日解冤洗业醮,灵前另外五十众高僧、五十位高道对坛。丧事前前后后忙碌了三个月,从年前到年后,期间贾琮一直守在石府帮忙,便是守岁这日也没回家。石光珠与祖父母感情深厚,哀痛不已,是以大半琐事竟都是贾琮做主帮忙料理的。
不是没有人心存疑惑,贾琮与石光珠这关系也太亲密了些,便是亲兄弟也不过如此了。只是正值石家大丧,贾琮又是名声在外的刁钻,是以无人敢提及罢了。贾母觉得不像样子,有心阻止,可惜宝玉走后二房乱成一团浆糊,她被搅怕了,再无心多管大房的闲事了。
☆、第五十五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