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大哥,我一直当你是梁山义士,做的事光明磊落的好汉勾当——这些又是怎么回事?”
燕青大惊,药效下去一多半,伸手入怀一摸,怀中已然空空。突然心里又砰的一跳,脸上有点红。低头瞅瞅腰带,一个整齐的蝴蝶结。
在她面前说不出假话,跪起来,低声道:“是朝廷招安梁山,在彼安排的监察名单。”
“这个呢?”又是几张纸甩过来。
低声下气:“梁山促成北伐有功,蔡太师送来的嘉许密信。还没来得及送回山去。”
“这些呢?哪儿来的?”整整齐齐几锭灿灿黄金,啪的扣在花梨木几案上。
燕青狠命咬嘴唇,“从潘六娘子处取的。”
“潘六娘子在何处?我想她了。”
“小乙不知。”
“方小娘子又在何处?”
燕青一身冷汗,伏地再拜。
“小乙不知。”
李师师是惯会拿捏男人心思的,见他实在是羞愧欲死了,才轻声细语的给颗糖:“别急,她们都好好儿的,数日前还来拜访过我呢。”
因此对燕青的“劣迹”多少有些认知。今日他亲身上门,虽然风流俊俏让人惊艳,虽然伶牙俐齿惹人喜欢,但李师师是什么人物,好感归好感,怎会就此忘我倾心。
燕青猛然抬头。汗流浃背。第一反应却是,她……不会跟我走了。
李师师忽然又不忍了,轻声叹气:“哥哥莫不是有什么说不得的苦衷,不然为何放着顶天立地的好汉不做,却要费力不讨好的出卖朋友?”
燕青苦笑。他的确有一大堆不可言说的苦衷,为了恩人卢员外,为了自己的前程,为了将那群“替天行道”之人小小的报复一下子。
但就算说得天花乱坠,又有什么用呢?背叛就是背叛。从他答应开始过双面生活的那一日起,就注定当不了享誉江湖的英雄豪杰。
还是将自己的所作所为、来龙去脉,细细的和她坦白了。李师师又是一叹。
“你知不知道京师街头巷尾流传的民谣:‘百尺竿头望神州,前人田土后人收。后人收得休欢喜……’”
燕青低声接话:“更有收人在后头。”(1)
连市井百姓也看出“联金灭辽”之策有多危险。身佩明珠的弱质文人,为了报复曾欺侮他的邻舍,唤来强盗,借刀杀人!
梁山上一群饱学之士,能没有丝毫预见?燕小乙精明强干,能对此浑然不觉?
“师师昨日读书,尝涉忠孝之事。文曰从道不从君,从义不从父。父有争子,不行无札;士有争友,不为不义 ——我本以为这才是江湖侠客的处世之道。你既要报卢员外的抚育之恩,却不行君子之事,将恩人至于不义之中,你……不觉得有愧么?”(2)
“我、我……”
“我不懂你们江湖人行事的准则,但哥哥身背这等债务,日后浪迹江湖之时,想必也不会太舒坦吧?”
燕青郁郁一笑:“岂止是不舒坦。小乙这几天整日噩梦。”
在李师师面前没有假话。当他完成了接受的一切指示,本来是该高奏凯歌的时刻,却意外地神思郁郁,将身在东京的日日夜夜回忆了又回忆,只有对和错,却分不清应该不应该。
乃至最后被史文恭刀刃及颈之时,竟有些释然的感觉。报应总会来的,不是吗?
他从小机敏伶俐,身边少有人及,乃至他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时刻充满了自信,听不太进旁人的迂腐言语。
然而此刻,李师师的几句老生常谈的婉言,却好似佛言纶音,一下子将那个自信的外壳撕扯出一个锋利的口子,汩汩泄出里面火热的真情实意来。小时候断断续续读的那些书,什么是信,什么是义,什么是君子,什么是小人,一字一句,突然重新变得鲜活无比。
一下子汗颜无地,神思恍惚。平生头一次,深深觉得自己配不上一个女人。低下头,不敢再看她。
然而她的声音鼓荡在耳膜,告诉他:“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燕青心中纷乱,无数个念头来来去去,苦笑着问:“我若现在回山,娘子猜我会被撕成多少片?”
李师师秀眉微蹙。方才那次初试手的成功,给她身上添了一些突如其来的江湖豪气。
一直把他当做江湖豪士尊敬相待。却不知她李师师从小养尊处优,待起下人仆役来,那份颐指气使的骄傲跋扈劲儿,却也不用刻意装出来。
不再正眼看他,沉下声音,问:“我若非要你去呢?”
“那……小乙只好去赴死。”
说着慢慢站起来,轻轻归拢几案上的茶壶茶盏,慢慢转身,眼中闪出异样的神采。
“我会求山上兄弟给娘子送个信儿,告诉娘子,小乙纵然一死,该补救的,都已尽量补救完了。望娘子日后,安稳岁月中,焙茗间隙里,能记起小人些个。”
李师师见他如此干脆利落,毫无怨言地大步出门,忍不住叫道:“等等!”
望着那双愕然带着惊喜的眼睛,缓缓说道:“我和你一起去。他们总会买我的面子吧?”
燕青只觉得被闪电击中了,从里到外一片麻。
“娘子说……说什么?”
李师师自己也有些讶异。难道不是早就厌倦了牢笼中以色侍人的生活,难道不是被每天数着米粒儿吃饭的日子逼得要发疯;方才在听他讲什么游历四海,难道不是悠然神往,眼眶发酸;更何况,因着“收留”钦犯的事情,心中时刻不安,总觉得下一刻就会有官兵闯进门来,而那个金丝雀儿的主人,问都不会问一句。
心中的涓涓细流汇成沧海,一旦闸门开了条小缝,便是倾泻而出,无可挽回。
她不是都会使蒙汗药了么!凭什么闯不得江湖?
但还是有些犹豫不决:“我……若是被强盗劫持走了,我的这些丫环婆子,会被拿住问罪的吧?”
燕青抑制不住的笑出声来:“放心!他们会使钱消灾的。”
潘小园听完燕青吞吞吐吐的供述,对他的恨意消了一半,转而代以极端深刻的同情。
所以这一路上,他是兼做车夫、伙夫、小厮、保镖、保姆,不知受了多少罪。以至于从未出过远门的李师师一路奔波,居然气色一如往常,衣角连尘土都没沾一点!
想问他这回到底有没有福分碰一下师师姑娘的手,又觉得不免刻薄了。但看他方才居然敢跟李师师唱一句反调,坚持让她乘轿,则似乎还是有那么些进展,至少已获得了一分一毫的话语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