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包道乙的一刹那,他本能地就开始拔刀。听到手中不满的一声哼哼,才想起来自己还担着监押史文恭的责任。咬牙片刻,终于纹丝未动,朝包道乙狠狠瞪了一眼。
还有闻声而来的鲁智深。他心思简单直接,认为史文恭不是好人,这会子拳头还吊在史文恭头顶上,没落下去,大约是怕公孙胜把他的胳膊给烧了。
眼下又来了个包道乙,院子里的佛道势力开始不平衡。两个道士又都像是惯会作妖的,鲁大师心里头有些不安。咽口唾沫,手臂上肌肉一鼓一鼓的,大约已经做好打算,要是待会遇到什么妖法,立刻抄起屠刀,立地成魔,实践一下拳法无边。
第五位梁山好汉,便是山下开酒店的朱贵,算账的本事高于拳脚功夫。本来是带岳飞上山的,这会子无端卷入一个动荡已极的局面,万分不知所措,但他对晁盖老大极其忠心,既然史文恭不怀好意,他也就硬着头皮跟在晁盖身后,给梁山军团增加些微的气势。
最后,就是大约算的上半个梁山好汉的潘六娘子,此次历史性会面的东道主,此时正尽可能地缩在角落里,眼看着一群大男人在她的地盘上反客为主、剑拔弩张,自己的柴火被他们点了当火把,心中有种丧权辱国的错觉。
院子里的第二个势力,便是曾头市的代表人物史文恭。这人携带两万贯重礼来访梁山,和晁盖的友谊小船只开了短短几日,就干脆利落地翻了个底儿朝天。然后他决定曲线救国,跟着时迁的脚步,夜访潘小园,跟她说了一堆陈年八卦。这段故事里的每个字,传到梁山外面,都足以让她掉上百十来次脑袋。
此时史文恭被武松制服在手里,似乎颇不以为意,嘴角挂着吊儿郎当的笑,大部分时间都在跟潘小园挤眉弄眼。潘小园开始还竭力想从他的眼神里分析出点情报来,过了一会子才发现,他根本就是没事闲的,乱放电来着。别过头去不看。
眼下又有第三股势力不请自来:过去跟武松纠缠不清、给潘小园下过高级蒙汗药的江南明教包道乙,此时摇身一变,竟也成了梁山的座上宾,也是跟着公孙胜上山来的,眼下属于友方。用晁盖的话说,是“知晓曾头市底细的朋友,可以帮着盘问史文恭”。不难推测,公孙胜之所以突然回山,跟这满口鸟语的贼道脱不了干系。
眼下包道乙和公孙胜并肩而立,一个白衣,一个灰袍,都是大袖飘飘,仙风道骨,就连背上背的两柄宝剑也是型号相似。两人居然还是师兄弟相称,让人生出无数遐想。
包道乙长途跋涉来到梁山,此时面容颇有风霜之色,纵然礼貌微笑,眼角还是露出些微疲态。他左右看看,见到院子墙角一个歪七扭八的木桩子疙瘩——本来是潘小园打算叫小弟们劈成柴的——拎过来,运气片刻,以掌为刀,嗤的一声,将木疙瘩齐齐劈成两半。平的那一面朝上放好,就成了个现成的墩子,撩起白衣,坐了下去,揉了揉手。
也算是露一手功夫。晁盖以及身后的小弟们登时肃然起敬,再不敢对他那口鸟语露出嘲笑的神色。
然后包道乙从怀里掏出火刀火石,试图也给自己点一个火把。但也许是火石有点湿,火星子迟迟燃不起来。最后还是公孙胜帮忙,拣来第三根木棍,手掌一拂,点着了火,递给包道乙。
包道乙笑道:“多谢师弟。”
同样是道人,差别怎么这么大。潘小园极度怀疑,伊当初选职业的时候,是不是加错天赋点了?
她定心静气,慢慢梳理着眼前的一切。差点忘了,院子里还有第四个势力。
东京直龙图阁的小兵岳飞,身后代表着整个白道。他是请假过来给周老先生带话的,内容是向武松交接那封密信。可巧在梁山上撞见周老先生的弃徒史文恭,于是顺便揭了他的老底,并且把遇险的小潘姐姐毫发无伤的从房顶上接了下来,可以说是立功无数。
而此时的岳飞,十分低调地立在潘小园身边的墙角阴影里,该说的话说完,一句废话不多讲。对他来说,撞见这场江湖黑吃黑纯属偶然,他自己是局外人,自然不该多掺和;可此时若是转身离开,在一片紧张气氛中做了出头鸟,未免引人怀疑,无端引火上身。
武松远远的用眼神给了个指点,让他假装超然物外,对眼前的一切漠不关心。
岳飞立刻上道,轻轻点点头,刚刚垂下眼,又感到武松那目束光没走。抬头看,犀利的眼神落在他身边的小潘姐姐身上,又转回来,跟他似有叮嘱之意。
岳飞想了想,也明白了。在场诸人阵营各异,各怀鬼胎,说话打着十八圈哑谜。待会若是大家说得僵了,出什么意外,拳头刀剑不长眼,而院子里就她一个不会武功的。
岳飞感到肩上沉甸甸的重担,抿起嘴唇,给回去一个坚定的眼神,表示接下这个护花使者的任务。其余的,他不掺和。
武松随即收回目光,复又盯着史文恭去了。
史文恭显然也对包道乙的来临毫无预料,吊儿郎当的神色收敛了些,朗声道:“江南明教什么时候也来北方的地盘活动了,道长这趟迷路,可迷得有点太远了吧。”
江湖规矩,一个地盘有一个地盘的老大。梁山好汉除了那次纯属不得已的江州劫法场,从未涉足南方地面;而江南明教不好好的在西湖里泛舟采菱,却派人频频来北方体验生活,心思未免不纯。
而包道乙不给史文恭面子,立刻跟他针锋相对:“当然是晓得你们曾头市有动静,不然阿拉如何有空来山东吃沙子?史施主,贫道告诫一句,阿拉江南人狡猾,不好骗个。侬要是想平平安安下梁山,最好识时务,帮阿拉合作,勿要一直想着吃独食,老没面子个……”
潘小园见包道乙没注意自己,小松了一口气,心里思忖,他这句“跟阿拉合作”的“阿拉”,既然是在梁山的地盘上说出来的,应该是指明教和梁山的联合势力。也就是说,明教打算和梁山联合造反?
至于揭竿的过程中谁当老大,双方的意识形态、宗教冲突怎样调和,倒不忙定出规矩来。历史的教训告诉大家,要想对抗朝廷,江湖人必须拧成一股绳,搁置争议,共同造反,才有可能成功。
看晁盖的意思,似乎并不反对?而如果史文恭被监禁在梁山,有了明教相助的晁盖,攻打曾头市时,会不会因此而逃脱那枝命运之箭?
史文恭神色依旧镇定,看着晁盖,道:“那好,晁寨主既然不愿意接受史某的条款,那么某立刻收拾下山,不再叨扰。失陪了!”
言外之意,梁山既然不愿被他史文恭利用,又何必为明教所用?他史文恭好歹也是梁山请上来的客人,买卖不成仁义在,大伙好聚好散,还不成吗?
但这话之不要脸,就连鲁智深也听出来了,大喝一声,骂道:“这贼厮鸟敬酒不吃吃罚酒,方才让你下山,你赖着不走,现在想走,当梁山是客栈呢?洒家们还不让了!”
史文恭狠狠瞪了和尚一眼,这人听风就是雨,有架打他就幸福。
又远远看看潘小园,盼着小娘子给他说两句好话。他有点后悔贸然闯她院子了,可此次总不能无功而返。但潘六娘能说都都已说了,不在场证明也给他发了,怎么看怎么也算是仁至义尽。
至于她为什么突然冒出来一句“万万不可攻打曾头市”,史文恭看不透,或许是看出了他史文恭不简单。但就算是这个突如其来的打岔,也立刻让公孙胜这贼道装神弄鬼,含糊过去了。
史文恭再想朝她使几个眼色,远程统一一下战线,冷不防背后一阵钝痛,提醒他老实点。他龇牙咧嘴一番,轻轻骂道:“公报私仇么?”
武松不理他。
晁盖听不惯史文恭和包道乙这几句转弯抹角。眼看远处已经飘起了一缕炊烟,天色朦朦胧胧的开始亮,不多时就会有大批兄弟闻讯赶来。他觉得再啰嗦也无济于事,该拍板定事情了。
“大伙休再多言。这位史文恭史兄虽是梁山客人,到底意图叵测,暂且请在山上住,等我们探明曾头市的底细,再行裁定去留。包道长,你们若是愿意相助此事,我梁山领情,但……”
“晁大哥……”潘小园紧张得快哭了,顾不得包道乙,终于细声出来,有气无力地做着最后一次尝试:“这位史官人方才对奴家说的话,要不要先详细对大哥说知,再做决定……”
没等晁盖发话,包道乙瞅她一眼,从木疙瘩上站起身来,哈哈一笑:“原来女施主在这里,勿碍事,这位史大施主,嘴里说出来的也勿见得就是真的。阿拉明教这里,倒也得到了一点关于曾头市的小情报,不如让贫道对晁寨主讲个明白,好伐?”
史文恭那张俊脸立刻微微变色,欲言又止:“你……”
包道乙跟他比贱,笑吟吟的继续道:“哪能,侬还要灭我的口不成?我还一定要讲,譬如讲你们那曾家五虎,十年前……”
话音未落,周围十几人齐齐惊叫:“小心!”
但除了这两个字,也来不及说出别的什么。所有人眼一花,眼前人影一闪,史文恭双肘向后一顶,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扭转身,右手两指直取武松双眼。武松早就紧绷着弦,叫声“不要动!”仰面避过,一手格架,一手将刀鞘一捏,刀跳出来握住,刷的一道白光,擦着史文恭喉咙,一寸之距,堪堪闪过,脚下玉环步同时扫他下盘。这一招过后,才有人反应过来,鲁智深一声“直娘贼”,醋钵儿大的拳头终于落了下去。
史文恭这一下却是障眼法,一击不中,纵身跃起,竟是拿鲁智深的宽肩膀做了挡箭牌,足尖在他后背一点,把鲁大师踹到武松面前,自己大鹏展翅般飞出包围圈,空中随手一捞,手上已经多了一柄不知哪个小喽啰的腰刀。
公孙胜和朱贵立刻护在晁盖左右。包道乙勃然变色,后退两步,手握剑柄。晁盖使个眼色,小喽啰分出一半,站定包道乙身后。
史文恭却没有如众人预料的那样,落在包道乙面前实施灭口。身形在空中转了个弯。此时武松刀锋跟来,当的一声打掉史文恭手里的刀,第二刀便砍空了,一声怒吼,寒气逼人。
武松此时方才发现,史文恭之前跟他对的那几招完全是隐藏实力,眼下才算是全力出手,周老先生当年的得意高徒,速度之疾,力量之狠,似还隐隐在他之上。
“岳兄弟!”
只有极少数人认清了史文恭的意图。岳飞一个箭步,将后面小潘姐姐挡在角落里。他上山时没带武器,双手摆出架子。
而潘小园背贴墙壁,眼花缭乱,什么都没来得及看清,只听岳飞大叫一声,紧接着扑扑两声闷响,武松怒喝,公孙胜、包道乙两柄宝剑同时出鞘,嗡嗡有声,晁盖大叫住手。再就是自己一声完全不受控制的尖叫,后心一紧,脖颈被往后一拉,喉咙口抵上两根冰凉凉的手指头。
耳后极近处,一声推心置腹的叮嘱:“娘子别挣扎,否则模样不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