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舒慕浑身乏力地靠在他怀中,将杯子推远,用沙哑的声音道,“我不想喝。”
黎锦低下头——舒慕的嘴唇都干裂了,这样重度失血过的病人大多极度渴水,他又怎么会不想喝呢?
只是没人管他,他又是一贯强势的人,不肯低头而已。
黎锦按铃叫来护士,拜托她去打点热水,回过头,叹道:“我给你请个护工吧。”
“不需要。”舒慕想都没想就拒绝了。
黎锦没再争辩,况且以舒慕如今的状态,就算请来护工,他肯定也没力气把人家赶走,所以争辩根本没有意义。他扶着舒慕,让他靠床头坐好,考虑到他浑身无力,又在背后塞了两个枕头当依靠。这当口,热水也打来了,护士还贴心调了杯温水,装在玻璃杯里,暖手最好。黎锦将水杯递给舒慕,舒慕接过来,顾不得暖手,仰头,一气喝了。
“还要吗?”黎锦起身去接空杯,手刚伸过去,就被舒慕抓住了。
“柯远。”舒慕的力气大极了,他这么用力,黎锦甚至觉得他把自己浑身的力气都用上了。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黎锦说,“你放开我,我们好好谈谈。”
舒慕却没有马上动作,他死死地盯了黎锦良久,才一点点放开了手。
黎锦坐在一旁的凳子上,手里捧着逐渐变冷的空杯子。他将目光投向窗外,仔细地想了想,才问:“何悦笙说的都是真的?”
舒慕皱了皱眉。
“你……你早就知道我跟李奕衡……”黎锦艰涩地说。
“是,我早就知道。”舒慕说。
“早到多久?”黎锦问。
“没有多久。”舒慕回答,“有次公司融资不顺利,面临倒闭,大家都一筹莫展,你却说你来想想办法,然后下午急匆匆地出去了。我从之前就觉得不对劲,因为很多时候,你的办法太多了点。所以我悄悄跟在你后面,我看到你上了李奕衡的车,他载着你一路出城,去了他的温泉山庄。山庄的佣人告诉我,你经常去。你们做爱的时候,我就站在外面。离得那么远,可我看得一清二楚。我看到他把你抱起来,贴在落地窗上,你紧紧地抱着他,就像有时候,你在我们获得胜利的时候,紧紧抱着我一样。我在别墅外面站了整整一夜,直到天亮才离开,回公司以后就听到你问小静,想要吻一个人代表着什么。”
“那时候我们还没有把事情挑明。”黎锦看着他,“所以你才会提出跟我交往?你这算什么,报复?”
“我不知道,我只是不能容忍你跟李奕衡在一起,不,除我以外,任何人都不行。我只要一想到你跟他有过那么多不为人知的过去,我就如鲠在喉,恨不得杀了他,或者杀了你。”舒慕说。
黎锦讥笑:“那我后来死了,你开心了?”
“不,我从没想过要你死。”舒慕顿了顿,他别开目光,仿佛在粉饰与诚实之间几番权衡,才最终决定坦然,“柯远,我承认,我算计你,有很多方面的考虑。一来,我恨你的欺骗,你让我的成功一辈子都背负着不光彩的阴影,你还……亵渎咱们之间的感情。让你一无所有,这是我的报复,可报复之后,我仍打算跟你重修旧好。二来,我恨李奕衡的插足。可我奈何不得他,所以不得不借助外力。恰好某次演出后,我认识了何悦笙,他对我非常着迷,于是我就顺理成章地利用了他。后来的事,你都知道了。”
“原来这个局这么早就开始布了。”黎锦轻轻地舒了口气,哂笑道,“可是舒慕,既然不是你做的,为什么你要承认是你?”
舒慕抬起眼,之前的问题,他都能平和以对,可唯独这里,让他迟疑再三,却迟迟,给不出答案。
“既然不好答,我替你答。”黎锦等了半晌,忽然干笑一声,说道,“人已经死了,回不来了,就算你对何二大发雷霆,也不会有任何作用。不如就顺势承他这个情,替他把罪名担下来。反正不管你怎么解释,外界还是会把这件事归罪到你身上,倒不如现在这样,何二感动于你替他顶罪,对你更加死心塌地,你也好顺顺当当,借他的名义蚕食何氏。”
“而且我总觉得,你并没有死。我想把罪名担下来,如果有一天,你的亡灵要找凶手索命,那也许,我就能再次见到你,跟你说说话,告诉你我有多后悔。”舒慕忽然坐起身,紧紧地握住了黎锦的手,“柯远,回来,回到我的身边好不好?你走之后,每一天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的。我努力让自己看起来若无其事,实际上神情恍惚。许多时候,我好像在人群里看到你的身影,又或者听到你在我身旁叫我的名字。我觉得我的心像是硬生生被谁掏出来了,它无时无刻不在疼痛,这种痛让我有苦说不出,它快把我逼疯了。我身边的每一个地方,每一点细节,都沾染了你的痕迹,我根本逃避不了这种痛苦。柯远,我后悔极了,我也以为我会一辈子这样后悔下去。可是还好,老天爷给了我忏悔的机会。柯远,回到我身边好不好?我知道你还是爱我的,我们有十年那么久的感情,我知道,你舍不得我的。”
黎锦低下头,舒慕的手指修长而苍白,那有些发青的指节僵硬着,显得偏执而执拗。黎锦想,十年了,再陌生的两个人,也该对彼此的心思了如指掌,可我们的十年,究竟做了些什么呢?
欺瞒,算计,利用,怨恨。
这本该用来相爱的十年,竟全都浪费在这样的事情上。
顺着舒慕的手腕看上去,肩膀,锁骨,嘴唇,眼睛……他浑身上下的每个细胞都在诉说着自己的渴望与悔恨,他的语气是这么卑微,如果是以前的柯远,只怕当即就受宠若惊,无论什么,都一股脑答应了。
可惜,这世上根本没有如果。
“抱歉,舒慕。”黎锦抽回手,缓缓站起了身,“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我们已经不可能了。错过就是错过,就算重来一次,也不会有任何改变。谢谢你让我把事情都搞清楚了,以后我心里不再有疑惑,也许就会过得轻松些。谢谢你。以前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我没有死,我好端端地活着,你也赶快好起来,好好过自己的生活。先这样吧,你好好养病,我先走了。”
说罢,他笑了一笑,转身向门边走去。
就在脚步即将迈出房间的一刹那,身后传来了“扑通”的声响。黎锦下意识回过头,下一刻,眼前的景象让他惊呆了。
舒慕扯掉了身上所有的管子,他挣扎着爬下了床,然后就这样,硬挺挺地,跪在了地上。
☆、第二百零四章
门在黎锦身后,轰然关闭。
“舒慕,你不要这样……”他的声音在发颤,那喉咙深处像是被什么堵住了,闷闷的,每个音节都艰难。
“如果这样还不够,那么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会做到。就算要我把命赔给你,我也绝无怨言。”舒慕的膝盖在冰凉的地板上微微打颤,原本就惨白的脸颊显得更加灰败,“柯远,我求求你,别离开我,这一次,不要离开我身边。”
他瞬也不瞬地看着黎锦,黎锦从不知道,他竟会用这样的眼神和语气哀求别人。
舒慕是什么样的人?就算你将他踩进泥土里,他也会抖抖肩膀,重新爬起来;就算你将刀架在他的脖子上,他也绝对不会对你说一句软话。在他的字典里,所有与软弱有关的字眼都不存在,他习惯了用俯视的角度面对别人,这一生,他所做的一切,都是让自己站得更高些,让那些原本轻视他的人,变成他脚底的淤泥。
他怎么会跪下来呢?
他怎么会接受这样屈辱的姿势呢?
如果他决定骄傲地活着,那他就应该一直这样骄傲下去。
“最开始,我跟李奕衡接触的时候,咱们之间还远远没到你所说的那种感情。我单恋了你九年,我从没有对你说明过自己的心意。舒慕,只要咱们还没确定交往,我想,我有自由选择恋人的权利。所以这不算背叛。至于后来,咱们正式交往,我就再也没跟李奕衡联系过。”背在身后的手指紧紧抓住门框,他只能用这样的姿势阻止自己走到他面前,将他扶起的冲动,“况且,你是我的艺人,让你走红本来就是我的工作。我可以选择用正常手段完成我的工作,自然也可以走捷径,比如,肉体交易。只是这件事的出发点到底是因为我喜欢你,而且说出来的话,毕竟为人不齿,也显得强词夺理,所以我一直自觉理亏。甚至当时,在那短暂的一年里,我无时无刻,不是做好了被你发现,然后惨遭抛弃的准备的。”
他平静地看着舒慕,刻意忽略那一抹渐渐复杂的神色:“你接受不了我跟李奕衡的过去,自然可以跟我分手,认为我的行为给你抹黑,那我可以辞职,从此不再碍你的眼。可你用这样的方式算计我,美其名曰报复,又想在报复之后,跟我重修旧好……呵,舒慕,你把我看成什么?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物?还是你吃定了我非你不可,就像现在这样,下个跪说几句软话,我就会心疼你,不得不回到你身边?”
“以前我不懂,我以为爱一个人就是这样的,付出,忍耐,把所有的苦都自己吞下,把笑都留给对方。很多次我想,谁叫我犯贱呢,爱情本来就是种让人痛苦的东西,谁叫我戒不掉呢?可是后来,我发现根本不是这样的。”黎锦靠在门上,他微微仰起头,天花板雪白,刺得他眼眶酸楚,“爱情是酸甜苦辣咸,是许多味道都有。是想着他的名字就很温暖,是可以肆无忌惮地对他折射所有情绪。是只要想着他在自己身后就能生出许多勇气,是可以放心大胆勇往直前,因为我知道,永远会有这么一个人在我身后托着我,给我退路。舒慕,很可惜,这些都不是你教给我的。”
“我爱过你的,甚至重生后很长一段时间,我恨你,也爱你。可是现在这种爱被消磨光了,它一点也不剩了。所以舒慕,别再用所谓的爱情来威胁我了,那已经威胁不到我了。”黎锦叹了口气,“过去的事情,我不会去想,你也别再执着了吧。好起来,去做点更有意义的事,别再这样了。”
他转过身,轻轻按动扶手,然后,他听到舒慕在身后唤他,柯远。
并不撕心裂肺,却苦痛难言。许久之后,黎锦想起这一天,他忆不起满室的白墙,忆不起跳动着数字的仪器,忆不起舒慕跪着的身影,可只有这一声,在他的心中隽永般存在。
“我不是柯远,柯远死了,以后我会作为黎锦活下去。他的生命里从未出现过一个叫舒慕的人,所以舒慕,我们以后不要再联系了。”他拉开门,走了出去。
门外,李奕衡正在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