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里,酿酒真的是藏人们赌上一切,一面寄希望于自然,又一面对抗着自然,倾尽全部心血的一场战斗。
夏越清晰地感觉到肩上的压力,只是双肩越沉重,他心里就越是坚定。云家酒藏和云家都担在自己肩上,他是头一次感受到养家的斗志。夏越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挂着的钱袋,然后捏紧。此刻他深深理解了为何会有先成家后立业一说,也懂得了上一世,夏爸爸是用怎样的心态离家独自奋斗出了成绩。一想到家里有心爱的人等着自己,想到自己有责任让对方过得更好,他就觉得浑身都是动力。
晚上,夏越与父亲到离客栈不远的酒楼吃饭,酒楼的菜肴很是精致,生意也很是兴隆,连二楼都坐满了人。
夏越在栈牌上看到了云家的月华,价钱相当的高,毕竟曾经是贡酒,在京里也很有些名气。云老爷倒没有点自家的酒,要的是骆越最常见的酒落英。
“落英是京里的作坊酿的,也就是官家酒,”云老爷抿了一口,笑道,“这酒吧,清淡,有甜味,也有酸味,要说它普通,偏偏它就是最容易被接受的口味,价格也低,所以在哪儿都有人点。我在外头就喝这个,省得喝到难得的好酒,停不了嘴。”
最后一句云老爷是压低了声音说的,说完了自己笑了起来。
夏越看着自来到了京里,除了提到腐酿的时候之外,一直都心情极佳的父亲,心里也跟着高兴。他喝了一口杯中的酒,的确普普通通,但好在很是爽口顺喉,喝起来很舒服。
骆越朝廷鼓励酿酒,没有夏越对上一世古代印象中的那些禁酒令。为了鼓励各酒藏专心于酿好酒,官家的作坊从来只酿造大量的普通酒,用的是普通酒米,雇的也是普通的酿酒工人。若是发现天赋佳技术高的酿酒工,还会给推荐到其他酒藏去。这在夏越看来十分的不可思议,可骆越的人却仿佛觉得是理所当然的。
酒过三巡,饭菜也吃了大半,云老爷突然笑了。
夏越看到便问他怎么了,却看父亲笑着看着自己,然后指了指跟前的酒杯:“现在一喝酒,我就总想喝温的,现在还有些春寒,就这么喝着凉酒虽然也不错,可老觉得少了点什么。”
云老爷说着摇摇头,笑着喝了口酒:“都是你小子害的。”
夏越忍着笑,低头说都是自己不是。
父子俩笑呵呵地对饮,没注意夏越身后那一桌上,有个青年特意看了他们一眼,映着烛光的眼亮亮的。在另一桌与其他家仆一起简单吃了饭候着的小厮倒是注意到了,他看向那个青年,记下了那张脸。
夜里歇下前,小厮给夏越说了这件事,夏越心里琢磨了一番,觉得大概是温酒之类的词引起了别人好奇,虽然心想应该不会有什么不妥,但也还是把这件事上了心。
第二天的品鉴会在午后举行,主催的正是管理官家酿酒作坊露泉坊的朝廷酒司。今年出席的酒藏有十七家,会场里摆了五张长方的木桌,铺了素净的桌布,每张桌上排着十瓶酒,酒瓶前都备有试酒的酒杯。
“看来今年参加品鉴会的就是五十种新酒了。”云老爷环视了一遍会场,对着夏越说。
夏越点点头,跟着云老爷走上前,去细细看那些酒。不是所有酒藏都能带出五种新酒。云家酒藏是大藏,这个酿酒季就酿了有二十多桶酒,小一些的酒藏只有能力酿造十来桶,甚至有的只能酿几桶。但能受邀参加品鉴会的,大部分都是有实力的酒藏。
至于小部分,则是如去年那个小酒藏般,带着酒上门自荐,得了酒司认可后,方能出席。
品鉴会会场相当热闹,在场的不只是各酒藏的藏主,还有一些爱酒的贵族名流,此外便是酒商。每年春天的品鉴会,是酒商最快发现并争抢商机的绝佳时机,不少酒商都巴望着能出席品鉴会。
酒司尚未宣布品酒开始,云老爷就带着夏越走马观花地看一遍。途中遇到其他酒藏的藏主,自然免不了一番寒暄。
骆越各大酒藏的藏主一年都能见上这么一次,自然都知道云家的公子倒下三年不醒,更是早知道云藏主这个儿子无心继承酒藏,今天看到有个俊雅的青年跟着云藏主,心里还在猜想是谁。没想到一经介绍,居然就是传说中的那个云家少爷。
还没等几个藏主恭喜云少爷终于醒转,云藏主一脸得意地说起儿子如今是云家酒藏的少藏主时,所有人都是一脸的惊讶。
云老爷脸上的得意收都收不住,夏越在一旁看着父亲脸上仿佛放着光的样子,又是无奈又是好笑,却也乐得让他炫耀。
“各位藏主,夏越常听家父提起你们,实在是久仰大名。”夏越恭恭敬敬地给几位藏主行礼,用了最谦逊温和的声音和语调,“以前是我任性不懂事,往后再不会了。夏越入行尚浅,还望诸位前辈多多提点。”
那几个藏主听得心里舒坦,嘴上忙说年轻人嘛总有些浮躁,云老藏主又还有精力,不晚不迟,慢慢来就好,夏越也笑着一一应了,余光瞥到父亲嘴角都快咧到耳根子下了。
夏越陪着几个大藏藏主聊天,看得出有好几人是真心替自家父亲开心的,另外有两三个暗地里冲着云老爷呲牙咧嘴的,云老爷看了反而哈哈大笑,乐不可支。夏越面上陪着笑,其实被吓了一跳。直到人家把自家郎官领过来介绍他们认识,夏越才在心里苦笑了一下,这才知道了人家藏主那些鬼脸是不甘心,大概是觉得自家儿子被比下去了。
想来就是这几位曾经让父亲憋了不少气吧,夏越看着几个老小孩,心里也乐得不行。
有个藏主一直看着夏越一表人才的样子两眼发光,看其他人聊得差不多了,就把夏越拉到跟前,上下打量了一遍,笑呵呵地对他说:“有这么出色的郎官,难怪老云乐成这样了。他可是很为你这个儿子感到自豪的啊,之前你不乐意继承酒藏,老云嘴上不说,我们都知道他心里可遗憾了。”
夏越微微垂眸,一副乖乖受训的模样:“是夏越不懂事,让父亲和各位前辈都操心了。”
“别叫什么前辈,我跟你父亲差不多大,你要是愿意,就叫我一声邹伯伯吧。”
“邹伯伯。”夏越从善如流。
邹藏主笑着答应:“哎,那我也叫你声侄儿。其实吧,年轻人叛逆,都是可以理解的,觉得不愿意继承家业,不愿意走老一辈的路。我认识个琉璃匠,他家儿子也是不乐意做这行,结果成了亲后,还不是乖乖跟着他父亲学起来了。”
听到这里,夏越哪里会不明白对方的意思,他笑着点头,等着邹藏主的下文。另一边云老爷隐约听到了后头几句,也走了过来。
邹藏主看云老爷过来,也不避着,大大方方地往下说:“大家都说成家立业、成家立业,这话肯定有道理,这成了家了,心才能定下来,才立得了业啊。老云,你可能也担心我侄儿他耐不住酿酒辛苦,心定不下来。我看啊,你就给他张罗个亲事,有了夫郎啊,郎官才能定下来。我家的卿倌你是知道的,今年入了夏就十六了,性子和品学是能打包票的,你们看,不如就……”
夏越还顾虑着对方是长辈,不好打断对方说话,云老爷可不管,看他进了正题就马上摆手拦住他:“老邹啊,不是我看不上你家卿倌,只是夏越他已经成亲了,有夫郎了。”
“成亲了?”邹藏主倒是没料到,他面上露出了惋惜的神色,看夏越抱歉地笑着点头,又实在觉得可惜,想了想,他又问:“要不,取了做侍郎也行啊。不是我自夸,我家那个卿倌真的是个好的,侄儿你考虑考虑?”
夏越摇了摇头,声音很温和,内容却是很坚定的拒绝:“谢谢邹伯伯厚爱,只是夏越已经对自家夫郎承诺过了,今生今世只要他一个,不会再取侍郎的。还望伯伯见谅。”
说完夏越深深鞠了个躬。
邹藏主听到这句惊住了,再也谋说不下去。大户人家的少爷能说出不取侍郎、只要夫郎一个的话,那得是多么深厚的情意啊。邹藏主觉得有些钦羡,也不再多说,虽然心里仍觉得可惜,若是自家卿倌能许给这样深情的郎官,自己做梦都能笑出来啊,只是到底没缘分,羡慕也没办法。
这边结束了一场说谋,就听酒司在主座上朗声宣布品鉴会开始。于是众人神色一整,都收起嬉笑,不再闲聊,认真地一种一种去品尝今年的新酒。
试饮五十种新酒,自然是不能将酒咽下,有侍从端着银盆,每桌都站了一排,方便品酒的客人将酒吐到银盆中。
云家的酒被酒司摆放在了最后一桌上,夏越也一一试饮了,自信自家的酒比在会场里其他几十种酒中,也依然是出挑的好酒,尤其是今年尝试新酿的两种,虽然不及月华的深邃华丽,那绝佳的口感和高雅的芳醇,有着这里所有的酒都没有的新鲜感,肯定能给别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将所有的酒都试饮过,夏越接过侍从递过来的水,漱了漱口,刚刚迈出步子要离开,就听到身后传来一个明朗的声音。
“云家酒藏的少藏主,你们的这款新酒,我相当的中意。”
夏越回过头,看到一个身着绾色长衫的青年。若要说第一印象的话,夏越只觉得,这个青年的长相非常的……张扬。
“交个朋友如何,云少爷?”长相张扬得十分好看的青年笑着说。
34、温有恭
夏越习惯性地挂上笑容,不动声色地打量对方。
如果说云夏越的俊朗是如春风般的清俊温和,那么这个青年的俊美就是如阳炎般华丽张扬。他的五官轮廓略深,剑眉入鬓,凤眼微挑,此刻面上带着客气的笑,倒是给那张桃花相减去了几分流气。
那青年看夏越暗暗审视自己,也大大方方让人看,顺便自己也看回去。虽然他之前已经见过夏越,但近距离一端详,就更是欣赏对方的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