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认真地为自己辩解道:“这种店当然是做口碑质量了,不跟其他餐饮店抢太多生意。这样时间长了,同行的愤怒也就平息了,客户群会细分出来,袁俊的日子才会好过,咱们以后只抢占高端客户。”
爸爸顿时就反应过来,看向他的眼神带上一点疼惜,“是不是已经有其他同行业的人说你们的闲话了?你在爸爸眼皮底下做事业,爸爸不但不能帮你,还要成为你的绊脚石?”
他倒不会这样想,“爸,这跟你没关系,所有好点子都会招人嫉妒的。我早就从你身上看出来了,我们的出身就是一把双刃剑,我们不是没有享受到它的便利,也一定要承担它带来的阻碍。如果没有这个阻碍,我们也还会有其他各种各样的阻碍,能解决阻碍,把它变成一种助力,才是属于我们自己的才能。”
爸爸听得心情很好,眉目完全舒展开了,“你真的长大了,爸爸很欣慰。这种阻碍和束缚就像诗词格律,能够用好它,反而能让你的作品韵律感更强,更抑扬顿挫、朗朗上口。”
他苦着脸吐了下舌头,“诗词我可不懂,你就别考我了。咱们还是喝汤吧!”
当晚回到家里,他破天荒地不到十点就睡了,全因为最近着实累得不轻。本来还想缠着爸爸来个浪漫之夜的,结果吻着吻着他就睁不开眼睛了,爸爸也没有怪他,而是把他轻轻放倒在床上盖好毛巾被,再坐起身去看文件了。
他睡眼惺忪地看着爸爸朦胧的身影,心里头模模糊糊的想,爸爸才是真累啊……从工作开始多久没看过小说了呢?牺牲了自己所有的娱乐,只为那个宏大的理想,这样真的值得吗?他可能就是爸爸这辈子唯一自私和任性的选择了吧……
这一年他的生日那天,爸爸出门在外,没有能赶回来。
玉穹下属的一个小地方因为连日暴雨发生山体滑坡,造成严重事故,爸爸当天就奔赴现场去组织抢险和慰问受伤群众了。
这一去就是两天,等爸爸风尘仆仆地赶回来很他说对不起,他看着爸爸憔悴的面容也很心疼,“先睡一觉吧,我没有生气。跟那么大的事故相比,我这个生日算什么呀。”
爸爸哪里睡得着,当下就跟他说起这次事故的处理过程。之所以两天才回,也是从事故中发现了极大的管理问题。这不光是天灾,更是人祸,玉穹在孙家小弟之后换的那个一把手,特别会欺上瞒下,提起来的几个基层干部简直臭不可闻,专门做面子工程,每当领导去视察时就瞎捣鼓,什么木材厂啊、钢铁厂啊、绿化带啊……搞得热火朝天,当地的自然环境全都被破坏完了,否则不会有这么大的事故,那些亏损的厂家却始终生产不出像样的产品。
不止如此,他还欺压那些做实事的基层干部,比如云沟的老许,这两年被他压得那是头都抬不起来,人都气病了。而且老许不想越级找唐民益哭诉什么,总是不愿意给领导找麻烦,这么一来唐民益眼前看到的只有那些虚假报告,加上对方背后还有龙系的另一个保护伞,平日里总是帮忙遮掩,竟然闹到出了事故的地步才全部曝光。
爸爸说到后来,已经掩不住心里的疲惫,“人累不算什么,这种事情是心累啊。他们不是敌人,却胜似敌人,在赋予他们公共权力的位置上整天胡来,这次的事故还死了人,我绝对要追究到底。”
唐青宏也听得很愤怒,但不得不劝爸爸一句,“爸,你还是要注意方式方法,不要太高调的为自己树敌。毕竟他背后有人,怕是要疯狂反扑。”
爸爸冷然一笑,“该讲策略的时候用策略,该用武力的时候也不必手软。他们都只是为虎作伥,背后的老虎我也要揪出来。我不惹事,但我也不会怕事,怕的是他们不敢挑事。”
唐青宏真心崇敬和爱慕这样的爸爸,仰视着对方轻轻点头,“嗯,我支持你……还有千千万万的人都会支持你。”
爸爸脸上的表情是愤怒夹杂心痛,在他清澈的目光中接着说了下去,“我还抽出几个小时去看望老许,他病得很重,怕是活不过今年了。”
唐青宏立刻震惊得睁圆眼睛,“怎么会?他才五十来岁!哎呀,前几年我去云沟的时候,就发现他身体很不好,还劝他去检查一下,他非说太忙没空。”
“他得的是肝癌,医生说……三个月到六个月之间。”
难怪爸爸的情绪波动这么明显,看着那些混帐在基层横行霸道,自己一手提起来的好干部却落得如此下场,圣人都忍不住要发大火了。
这个晚上,父子俩躺在床上聊了很多,唐青宏回忆着老许这些年的转变,心里也一直很难受。
过了几天,他选在周末单独跑了一趟玉穹,上门探望卧病在床的老许,看到对方已经全身都是肿的,脸上透着一股死气,他异常辛苦地忍着眼泪,还想劝老许去医院治疗。
老许自己倒是很看得开,还笑呵呵地跟他说:“宏宏啊,你来看我,我真高兴。你爸前两天也来看过我,我还对他推荐了我的接任人选呢。不过这事也不归他管,我是太心急越权了哟……”
他噙着泪水安慰老许,“许伯伯,您放心吧,这事我爸一定会管到底。真没有想到,玉穹会搞成那样,您早就应该给我们打电话说明情况了。”
老许也听说了那个事故,异常自责地垂下头,“唉,是我的错呀。我不想给你爸添麻烦……再说也没看出来,他们能坏成那样!等我去了下面,再去向那位事故的受害者赔礼道歉,要是我早点找你爸,就不会发生那么大的事了……”
唐青宏真不知道怎么说这个许伯伯,自己都病成这样了,还想着人家,“您就少想点吧,听我的,去医院做治疗!”
“不用了,我就是从上面的医院出来的,连鑫城都去过啦……专家也会诊了,没有办法治,保守治疗也受罪,我何必再浪费钱。现在就是谷医生给我弄中药喝,最近我觉得好受多了。”
老马坐在老许床前,连劝都不劝了,还对唐青宏使眼色,意思是别再折腾老许了,既然治不好,还是让他少受点罪吧。
他从许家出来又跑了一趟谷老家,谷老说起老许也是连连慨叹,“太晚了!但凡还有一点办法我也要尽力救他。他啊,是太累了,心里又郁结,就落了个肝癌,一确诊就是晚期了,你说这……唉!我现在给他配的药就是减轻痛苦,能拖久一点是一点了。”
他心情沉重的回到龙城的家,正看到爸爸在接电话,派到玉穹的调查组进展非常快,已经查实了玉穹和下面基层群众们反映的许多问题。才区区几年时间,玉穹就被搞成这个样,据说那位一把手的儿子还在警察局刑侦大队做队长,私下里却在开舞厅,还在里面默许和毒品交易。
曾经在老戴管理下经济飞速发展的玉穹,烂下来只需要这么几年,唐民益深感痛心,也意识到了它的严重性。如果不下重手严抓严判,那么所有经济曾经飞速发展的城市,最后都有可能沦为这些吸血虫的极乐之地。
挂完电话,唐民益对一直看着他的唐青宏露出坚毅的微笑,“看望过老许了?他怎么样?这两天没有恶化吧?”
“嗯,他精神还可以……就是气色真的很差,脸上灰黑灰黑的。”
唐民益伸出手摸了摸唐青宏的头发,“别伤心,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到爸爸老了,也一定会比你先走,这是爸爸的幸运,你的不幸,但你一定要能够承受得住。”
唐青宏自己就经历过生死,却完全不能接受爸爸说起这个话题,“爸,你一定会活得跟我一样久!”
唐民益还想说点什么,看到儿子脸上的难过和恐惧,又于心不忍了,转为一句温软的安慰,“嗯,爸爸尽量。”
儿子毕竟还不到二十岁,太早跟他讨论这些过于残酷的话题,对自己而言也是一种痛苦,也许再过十年二十年才适合讨论。
唐青宏几乎竖起全身的汗毛,抓住爸爸的手大声要求,“爸,你今年的身体检查做了吗?每年两次不准少,中医西医都要看,我陪你去!”
唐民益无奈之余也有感动,“我会准时检查的,不需要你随时监督。爸爸想得很清楚,我的身体不只属于我自己,一定要保持好它的健康。”
不管爸爸的身体有多少一点属于他,总之唐青宏的心暂时往下放了一放,“嗯。”
玉穹事件很快就调查得水落石出,一大批“鬼”都被调查组揪了出来,移交检察和法院进一步处理。
接近年底时,在国外求学的木愚也回到龙城,准备在唐青宏这里落脚两天再去允州的家中过年。
一对好朋友几年不见,特别热络,爸爸也不再莫名其妙地乱吃醋。三个人相处甚好,两父子正要送走木愚的那天却接到云沟打来的电话——老许去世了。
冬天的云沟很寒冷,加上参加葬礼的时候又是雨又是雪,气氛格外凄迷。来参加老许葬礼的人很多,远在临湖的袁正峰和竞州的老戴准时赶来,袁俊、木愚是和唐家父子一起动身的,就连木愚的父母,闻讯后也从允州赶回云沟。
送葬的路上,街两边站满了当地的普通民众,鞭炮一路没有停过,花圈源源不绝地送进队伍,云沟本地的花圈几乎都被卖空了。这样一个万人空巷的葬礼,充分证明了老许这些年在百姓们心中的地位,恸哭声此起彼伏,大家一直跟在车队后面,唐青宏也掉了好几次眼泪。
当年离婚远去的虞小兰,也带着儿子张灿灿回来送老许一程,甚至她的前夫、一直在玉穹坐冷板凳的老张都在葬礼上落了泪,哽咽着承认老许是个真正好人,还在不肯叫爸爸的亲生儿子面前流下悔恨的泪水,低声下气向虞小兰两母子赔礼道歉,只希望儿子张灿灿能够理睬他。
虞小兰的弟弟虞小栓早已不再是小司机,这些年的成长让他变得成熟,如今已经是综办主任,正是以前老许待过的位置。看着姐姐在外面做生意做得很好,虽然并没再嫁,也不需要靠男人来养,他欣慰地劝了姐姐和外甥几句,说这个场合还是宽容一些吧,也不用老死不相往来。
张灿灿是个成年的小伙子了,但很听舅舅的话,也就跟自己的父亲非常冷淡地进行了几句交谈,随后上前拉住唐青宏寒暄,“宏宏!我想死你了,我们好久没见了。我那时候还小,不太懂事,现在才知道你和唐叔叔对我和妈妈真好。”
唐青宏跟张灿灿也有点同病相怜的意思,都有那么个堪称极品的亲爹,于是一点不见外,“灿灿,你这些年过得还不错吧?现在在哪上学呢?”
张灿灿恨不得什么都跟他说,“在汝城上大学!我妈妈在那边做生意做了好多年了。前几年经济情况不是很好,这两年她生意做顺了,我们日子才好过了。她听舅舅说了许伯伯的事,还回来看望过许伯伯一次,答应他回云沟做投资呢,唉……没想到许伯伯这么快就……”
说到这两个年轻的人眼睛都红了,一旁的木愚和袁俊也过来跟张灿灿打招呼,袁俊还说起他爸爸已经对临湖撂挑子了,自请平调回玉穹来把这边好好地管一管。临湖那边也知道玉穹最近发生的大事,好多人都私下劝他爸不要冲动,不是谁都有魄力和勇气主动奔赴一个到处是洞的地方补窟窿的,很容易得不偿失。不过他爸爸心意已决,报告都打上去了,老戴也给予了肯定支持。
唐青宏眼睛往前一瞄,唐民益、袁正峰、老戴和老马那四个人正在低声交谈,估计也在讨论玉穹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