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约了摘星楼的幼惜姑娘,可不能等了。”
“能让张家小姐等的,未必不是贵人。”
朱翊钧不咸不淡,抿了口茶,淡香在舌头尖上徐徐绽开,像是一口吞了烟波浩渺一西湖一样,舒服。
李敬修噎住,有些奇怪。
“还能有什么贵人?”
眼珠子一转,今日义募品茶名单上的名字,一个个从他心里冒出来,忽然,他心里咯噔一下。
“难道?”
脖子一缩,李敬修像是老鼠忽然见了猫一样,也不顾旁边侍女诡异的目光,三两步就扒到了花厅中间那十二扇的鎏金大曲屏上。
花厅分了左右两边,男客在左,女客在右,中间用大屏风隔起来,只留下少许的空隙。
李敬修从这空隙里,就能瞅见女客们那边的情形。
今日是张居正嫡孙女张离珠小姐生辰,恰逢淮安府大水。
离珠小姐忧国忧民,便借生辰的机会,办上一场义募。
皇上赏赐的宫廷珍玩,五湖四海的奇珍异宝,名人字画,各家名作,层出不穷。只由众人出价,价高者得,而募来的银钱最后将发往淮安府灾区,施于百姓。
谁人听了张离珠这般高义之举,不夸赞一句“张家教女有方”?
是以,京城子弟们出于种种目的:不管是有慕张离珠才女之名,还是想巴结内阁次辅张居正,或者出于对灾区百姓一片爱怜……
总之,接到请帖后,无一缺席,全数赴宴。
此刻张家的花厅里,坐着京城大半青年才俊,淑女名媛。
屏风右面也早已经坐得满满当当,只除了右首前面两把椅子,还空无一人。
张离珠身着纱绿潞绸裙,羊皮金滚边,就站在花厅外面,远远瞧着那两个空着的位置,气得一把描金扇子就掼到了桌上。
“不就仗着高拱那老狐狸是首辅吗,竟还摆谱到咱们府上来了!这么多人等她一个,好大的脸面!”
管家游七侍立旁侧,“方才已叫小丫鬟去请,那两位去了水榭,估摸着也快回了。小小姐稍安勿躁。”
正说着话,前面花厅走廊上影子一动,人已经来了。
这时候,花厅里各家小姐们心里都在腹诽。
摆谱的那个,反正也没跟她们摆谱。回头要掐,还是这京城官宦人家最金贵的两位主儿掐,左右跟她们没关系。
眼见着预定的时辰已经过去了一刻,还没见着人影,诸位小姐心里可乐呵了。
不过乐呵也没能乐呵多久。
轻微的脚步声传来,厅门口伺候的两名绿衣丫鬟两手放在身前福了个身,道一声:“二位小姐里面请。”
里头嗑瓜子的不磕了,喝茶的不喝了,说嘴的也赶紧停了下来,一齐朝门口看去。
门口来的是两个人。
走在右边的,是今年位列六卿的左都御史葛守礼家的小姐葛秀,生得轮廓柔和的鹅蛋脸,肌肤细白,杏仁眼水汪汪的,像她名字一样透着一股秀气,温婉得紧。
然而,没有太多的人注意她。
区区一个葛秀,纵使她祖父葛守礼官拜一品,也难以与她身边这一位匹敌。
——谢馥。
这京城所有女子都记恨的所在。
她从门口走进来,脚步款款。
一件白青色的窄袖褙子,下头弹墨裙拖着八幅湘江水,活像是一幅江山水墨,写意又雅致。
眉是不画而黛,唇是不点而朱。
一双丹凤眼里通通透透,干干净净,肌肤吹弹可破。头上盘着的随云髻,余下的青丝披在身后,如瀑一般。
谢馥一贯清秀的打扮,素面朝天。
人是粉黛不沾,却衬得京城里所有的粉黛胭脂都没了颜色。
一时间,厅里所有人都跟哑巴了一样。
谁人不爱胭脂水粉,珠翠钗环?
偏生这一位绍兴会稽谢家二小姐,京城首辅高拱府上表姑娘,从来素面朝天,片粉不沾。
短短这五年,北京城谁不知道她?
谢馥就像是寒冬腊月里独秀的那一支,素净之处出来的味道,让所有与她站在一起的人都黯然失色。
要说学着她走一遭,也不上妆吧,那没辙了,你长得没她漂亮,底子太差,不上妆那是自曝其短。
可若是都上了妆,往谢馥身边一站,你就是那庸脂俗粉,衬着红花的绿叶儿。
若非这次是张离珠的生辰宴,大家卖个面子,否则决计不与谢馥同席而出。
她就像是扎在京城名媛们心里的一根刺,偏偏谁也不敢去碰。
须知,她外祖高拱毕竟是内阁首辅,位极人臣。
老头子一生宦海沉浮,只得了高氏这么一个掌上明珠,远嫁绍兴,却平白没了。高氏也只留下谢馥一个女儿,高老大人见了她恨不得捧在手心里爱怜,生怕她磕了绊了摔了碰了。
谢馥说是高府表小姐,可在从没哪个人敢在她跟前儿说个“不”字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