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代先生一耸肩膀:“一夜之间,他就消失了。子凌说他偷了很多很多烟土……”哈代先生又一挑眉,血统混杂的面孔上显出不屑神情:“中国伙计,很坏,都不老实。”
哈代先生有着黄白两种人的血统,一方面被白种人瞧不起,一方面又瞧不起黄种人。顾雄飞随他说去,心中七上八下的只是乱。他想可惜自己不认识天津街面上的混混,否则下手也许更能便当一些。心中忽然一动,他向哈代先生问道:“我记得合伙人中,还有一位金先生。”
哈代先生答道:“金先生得罪了一位中国将军,不知逃到哪里去了。和子凌一样,他简直也是失踪。”
顾雄飞把哈代先生问了个山穷水尽,最后哈代先生实在是说不出什么了,他才恋恋不舍的告辞离去。哈代先生的人情味似乎比较淡,但是顾雄飞和他谈的挺舒服,大概是因为下午受了林子森的吓。
天黑透了,顾雄飞干不出别的事来,只能回住处睡觉。钻进被窝辗转反侧,他心想猴子此刻在哪儿睡呢?是跑了,还是被人绑了?
顾雄飞不是个多情的人,常年没心事。现在他心沉了,沉的翻不动身喘不过气。心潮起伏的熬到凌晨,他在朦胧天光中闭了眼睛。似乎也没睡多久,他在梦里忽然遭遇了惊涛骇浪,猛的睁开眼睛,却是一名副官在摇晃他。一挺身坐起来,他拧着眉毛怒问:“干什么?”
副官满面惊惶:“将军刚刚打来电话,说是日本军队昨夜进攻了沈阳!”
顾雄飞莫名其妙:“进攻沈阳?”
随即他反应过来,不等副官细说,一步跳到了地上。急三火四的洗漱穿戴了,他乘车直奔沈公馆。结果在沈公馆的烟室里面,他看到了坐在烟榻边的沈将军。
沈将军沉了老脸,一条条皱纹都像是刀刻出来的。大少爷站在地上,也是垂头不语。顾雄飞大踏步的带着凉风走进来,让沈将军撩起眼皮,叹了一声:“刚刚收到急电,日本军队已经彻底占了沈阳城。”
顾雄飞没说出话来,单是盯着沈将军看——沈将军的司令部就设在沈阳。
沈将军难得的说正事时没有吸鸦片烟。手扶膝盖站起来,他继续说道:“现在葫芦岛还算安全,可是不抵抗,谁知道能安全多久?”
抬头望向前方二人,沈将军低声说道:“老大,你在家里主持事务;雄飞,你跟我去北平。司令部沦陷了,我们得去请示上头,重新建立机关。”
大少爷自知资质平平,只能持家,所以规规矩矩的答应一声;顾雄飞听闻此言,却是一急:“伯父,我不能离开天津。”
沈将军和他不见外,直接瞪了眼睛质问他:“你怎么着?”
顾雄飞不甚情愿的说了实话:“我在天津的三弟失踪了,我得找他啊!”
沈将军一愣:“什么三弟?你哪还有个三弟?”
顾雄飞低下了头:“就是父亲当年……有个小公馆……”
沈将军不耐烦的一挥手:“我明白了!我只问你,家事国事,哪桩重要?”
顾雄飞高高大大的站在沈将军面前,犹犹豫豫的答道:“国事重要。可是……”
沈将军扬起一只巴掌,抡出疾风抽向顾雄飞。只听“啪”的一声脆响,他怒不可遏的大声吼道:“混蛋东西!我今天就要替你老子抽你!你老子都不认的东西,用你去找?海军司令部都没了,你还惦记着你家里那点破事?你他妈的白长了这么大的个子,我看你是只长个子不长心!”随即他连人带手一起向外挥去,言简意赅的怒道:“走!”
顾雄飞多少年没挨过耳光了,此刻猝不及防的被沈将军扇了一巴掌,没觉出多么疼来,只是耳朵里嗡嗡的响,半边脸都在滚烫的发烧。沈将军看着他长大,是有资格揍他的;转身跟上沈将军的步伐,他承认伯父的正确,可是叶雪山怎么办?
叶雪山没亲人,自己要是不管他,他就只能是自生自灭了。
沈将军心里又急又气,都要着火了;正好顾雄飞撞上枪口,又是个世侄,所以他就有了靶子,走一路骂一路,平时怎么骂儿子,如今就怎么骂顾雄飞。急电不断的发送过来,海军司令部的机关工厂正在被日军摧毁,大批军舰还停泊在辽宁葫芦岛附近,情势危急至极,沈将军真是一刻都等不得了。
顶着铺天盖地的大骂,顾雄飞上车坐到沈将军身边,知道自己是别无选择了。
他想自己其实一直对叶雪山都不大好。当年两人一旦见面,自己必定恶语相向;没有好话也就罢了,对方明明不愿意,自己还拿着钞票做诱饵,左一次右一次的逼着对方和自己“玩”。后来好容易双方和好了,自己却又成年的不在家。一年偶尔见上几次,依旧只是个玩,欢天喜地的闹上一通,对方在干什么,在想什么,自己全不知道;不知道,也不问。
现在想问,问不到了。
在顾雄飞离开天津之时,叶雪山悠悠醒转。
他是在林子森的怀中睁开眼睛的。林子森微笑着低头看他,他直勾勾的也去看林子森。头脑渐渐苏生,回忆渐渐浮现,他忽然大叫一声挣扎而起,跌跌撞撞的往窗前跑——随即,他发现屋子里是没有窗户的。
双腿一软跌坐在地,他心里明白过来了,扭头又往门口爬去。爬着爬着爬不动了,他气急败坏的一拍地面,毫无预兆的哭了起来。他知道顾雄飞来了,又走了。
林子森走过去蹲下,把叶雪山拖了起来抱住。一甩袖子给他擦了擦眼泪,林子森一指门槛:“少爷,昨天大爷就站在门口。”
然后他再向房内一指:“你就在靠墙的箱子里。”
他用手指给叶雪山理了理乱发:“你说你们当时距离多近啊!”
随即他又笑了:“我说箱子里是烟土,他还有点不信,非要打开一箱瞧瞧。屋子里是十箱烟土一箱人,大爷手气不好,开了个烟土箱子。”
叶雪山哭得浑身抽搐,在林子森的怀中一挺一挺。顾雄飞不如不来,不来,他就不想,他就不希望。无天无日的生活过了这么久,既然将来还是黑暗,为何偏要闪过一丝光明给他看?他见过了光,黑暗就更暗了。
林子森用自己的手臂围成了一个大摇篮,专门安放叶雪山的消瘦身体。叶雪山哭的没遮没掩,真的有了疯傻样子。
林子森轻轻的左右摇晃了,仿佛是个好性子的爹在哄孩子。叶雪山哭得很惨,直着嗓子嚎啕,也正是个孩子的哭法。
林子森听久了,眼里含了一点泪。他知道自己是太作孽了,可是人活一世,他要的就是叶家一点骨血。要到手了,他就心满意足;要不到手,他就死不瞑目。
94
94、希望 ...
阿南端着大托盘上了二楼,迎面正好遇到林子森出了房门往下走。林子森打着赤膊披了小褂,一步一步走得若有所思。阿南仰起头望过去,就觉得老板太高了,高得飘飘摇摇站不稳;小褂前襟四敞大开的,露出的胸膛又瘦又苍白,横七竖八还画着几道旧伤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