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起来她去年刚死了幺子。
她想起来她膝下只剩下一个女儿了。
大的没见过,小的也没留住。她这个母亲浑浑噩噩,也不知道过的什么日子。
闻蓉于混沌中,清醒了过来。无人察觉,无人知道。她在清醒的时候,派出去了所有人,冷静地在屋中点上了好几样不能一起烧的熏香。她平静地躺在了床上,放下了帷帐,陷入昏睡中。
于闻蓉来说,现世痛苦太难承受。如果可以在睡梦中无声无息地死去,也未尝不可。
当晚,李宅彻夜不宁。
而在医工宣布此次已经成功救活闻蓉性命后,大部分人松了口气,疲惫袭上心头。李怀安出了屋子,站在门口,看到一张张沉默疲累的面孔:李家的每个人,因为闻蓉,备受折磨。
已经放了十年的事,又重新成为了心病。
李家家教甚严,子弟们做不来忤逆李郡守的事,但他们心头,已经很累了。如果妻子一直这么不停地折腾下去,李家迟早会放弃她的。李郡守于浓浓深夜中,有了这样清醒到让人心寒的认知。
同时,方才在屋中时,年长医工叹气的话,如一根针一样,刺进了他的心头——“主公,夫人的身体和精神,都已经非常脆弱,再经不起丝毫刺激。这种心魔,深入骨髓。夫人已经病入膏肓,别无他法……夫人恐活不过一年。”
活不过一年!
这根刺,让李郡守浑身发冷,眼前一阵阵发黑。他站在台阶上,看着院中寥寥进出的众人,觉得何等凄凉。
李怀安是很冷心冷肺的人。客客气气,谦谦君子,那都是做出来给人看的。
真实的他,少情少欲,也不喜欢说话,平时总是默默地忙自己的事。他不喜欢对别人的事发表意见,也不喜欢把所有事揽到自己头上。在这个世上,李怀安就没有真正关心过几个人,许多人说他心善仁慈,说会稽有这样行事通达、不拘于形式的郡守是福气。但事实上,这“心善仁慈”的评价,终归到底,只是他性情凉薄、不愿把会稽的一切压在自己一人肩头的缘故。
而在李怀安真正关心的寥寥几人中,于他少年时便相互扶持的妻子,地位是非常重要的。
少年夫妻,老来作伴。少时闻家将女儿嫁给他,李家因为政治方面的考虑,一直不肯北上,不让子弟们去长安致仕。这些年,李怀安身边的人来来去去,他也于官海起起落落,只有闻蓉跟他一直在一起。
他们举案齐眉,他们生儿育女。李怀安连自己的孩子都是放任的管教风格,反倒是妻子严厉些。严厉些,也更上心些,也更容易钻入牛角尖,再也走不出来。
“夫人恐活不过一年。”
李怀安低着头,感觉到喉间一阵腥甜。
夜里,小辈们都回去睡觉了,侍女们战战兢兢地开始了陪夜,怕闻蓉在晚上再出什么事。而李郡守在寒风中站了一会儿后,就去了书房。众人只当他有事忙碌,再加上郡守也很少说话,由是并没有人过问郡守的行踪。
李怀安一晚上将自己困在书房中。
他熬了一晚上的夜,摊开竹简,狼毫抓在手里,墨汁浓郁。他闭着眼,一个字也写不下去。他在想妻子的事,在想该怎么办。他绝不能让妻子这样消沉地走向死亡,他能给妻子的最大帮助,他能想出帮妻子撑过所谓一年的唯一方式,就是找回二郎。
但是李怀安心知肚明,二郎已经死了。
之前十年,之前一段时间,会稽一直在找后腰有胎记的孩子。有找到那么几个,但领过来的小郎君,一个个蠢笨痴傻,根本不足以应付妻子。到底妻子只是于二郎一事上发痴,于其他事上,她家学渊博,想要瞒过她的眼睛,并不容易。
李怀安沉沉闭目锁眉,想:我要到哪里,去找一个后腰有胎记、还足以骗过阿蓉的小郎君呢?
这世上大部分天纵奇才的少年们,都自幼受到良好教育,出于世家。而长在外头的孩子,又因为眼界经历等种种缘故,年纪越大,和世家子弟的相差就越大。李怀安要找一个后腰有胎记的儿郎,已经很难;他还要那个小郎君足够有本事,足够哄住妻子……这便世间罕见了。
李江……李江……为什么他死的这么不是时候呢?
如果他还活着……李怀安又叹气,觉得以李江当日求见自己的心态,即便活着,认回李家,恐怕也是一个会让阿蓉失望的孩子。
但那又怎样呢?
起码是真的。
李江……李江……
李怀安闭着眼,大脑空白,都想不起李江的脸来。他对这个可怜孩子实在不熟悉,为数不多的父爱,都在用烙铁砸李信的时候挥霍得差不多了……等等!李信!
李怀安脑海中,随着这个简单的人名,浮现出了一个少年清晰的形象。
少年于幽暗潮湿的草堆上坐着,平静地抬着幽黑的眼睛,看他的愤怒,看他的情绪失控,看他将火红烙铁砸下去。他一动不动,连多余的神情都懒得奉送。可以说他是心性坚定,但从某个方面来说,这何尝不是一种傲慢呢?
因为不屑一顾,所以连表情都懒得浪费。
真是一个有趣的少年。
李怀安蓦地睁开眼,眸中迸发出光彩。他推开案头站起来,腰间玉环相撞,正是他不平静的心情——
是了。
李信!李信!
年岁相当。李江十六,李信十五。正是差不多的年龄。
容貌普通。但是没关系,李家人也不全是脸长得多出众的人。李家人靠的是气质取胜,于容貌上,也就是普通偏上些。李信虽然脸普通,但眉眼轩昂……勉强算普通偏上吧。
论性格。李江懦弱自卑,李信狂放自信。李信于少时就和地痞们混迹于街巷,若没有本事,也不可能让人心甘情愿地追随。曹长史与李信的几次交手,李郡守恰恰知情。李郡守还是挺欣赏李信的。
最后论那个胎记。李信没有胎记……但是只要愿意,制造一个胎记出来,并不算难。
只要李信愿意配合!
只要李信发自肺腑地愿意配合,那个少年,便不可能连这么简单的事都做不成功!
那么,李信,到底会不会答应呢?
又是一日清晨,牢狱中散发着难闻的味道。好些牢门口,挤满了犯人,哭喊着叫狱卒,求情的,求食的,咒骂的,哭泣的,不一而论。而依然是最里间最深处的牢狱,李信独自占一牢,坐得颇为宽敞。
他盘腿而坐,身上的伤口未结痂,又有新的血流出。这些伤势非常严重,让他每有动作,都有刺骨痛意。靠墙而坐,少年甩甩手上的链子,与脚链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撞击声,不绝于缕,和旁人的吵闹声不同,但听久了,也挺烦的。
他脸色更加苍白了,然于这种苍白中,又透着一种奇异的平静。让慢悠悠提着桶晃到牢门外头的狱卒咧咧嘴,“李小郎,你又晃你那链子了?你无聊的话,也跟别人嚎两句啊。总折腾你那手链脚链,你以为你挣脱得了啊?”
少年微笑,“那可说不定啊。”
狱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