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玄婴说着,精致的眉毛略挑了挑,却往宝相龙树处看去,自己忽然轻嗤一声,道:“这其中的缘由我也就不多说了,他们山海大狱里的那些事,呵……总之,我和我这个大哥关系并不怎么样,所以无论是什么事情,我都想要胜过他一头。”
宝相龙树听到这里,不禁皱眉道:“玄婴,你的脾气这么多年了,莫非就不能改一改?我知道父亲他……但无论如何你都不要忘了,你也是宝相家的子弟!”
“……宝相家的子弟?大公子难道忘了,我明明姓季。”季玄婴倒也不是拿出什么脸色来,只是用冷淡的语气说着,“宝相家的子弟……”这几个字在他的唇齿间缓缓流动,一时间清逸丰秀的容颜已然冷漠如冰,那对明亮好看的眸子微眯起来,想了想,却是突然笑意轻露,对宝相龙树道:“大哥,大公子,你没有处在我的位置,又如何会知道我的心情?”
一语既罢,季玄婴的面色倏然转为严峻,他的相貌本就是柔中带刚,此刻双眉冷凝如剑,平添了几分锐利:“你不知道,你自然不会知道。”这种情绪中仿佛有着一丝莫名的感染力,连跳动的烛火也好象忽地安静了下来,季玄婴脸上一贯略显冷淡的表情收敛起来,却又忽然面向师映川,脸上有了一点笑容,很平和的样子,说道:“……他很喜欢你,但很显然,你并不喜欢他,所以我想从他面前把你夺走,他求而不得的人,我也想要得到。”
宝相龙树猛然抬起头来,眼中满是难以置信的神色,他深知自己这个二弟的性情,若不是真的确有其事,又怎会说出来?季玄婴却不等他有所反应,就继续说道:“如果此事令剑子心生不满,那么,我在此便向剑子赔礼了。”说罢,对着师映川深深一礼,然后微微抬眸,他的神情被刻意遮掩住了,看不出有太大的变化,唯有眼波轻轻颤动,平和如水:“……不过,我还是那句话:我总有向剑子求亲的权力,不是么?”
室内安静得像是坟墓一般,然而很快,一旁宝相龙树突然仰首大笑,笑声朗朗,却又同时透出一股令人彻骨寒心的冷厉,他笑了片刻,直到笑声越来越小乃至彻底沉寂了下去,这才缓声说道:“玄婴,我相信你说的话是真的,对你性情的了解让我从不怀疑这一点,但是我要告诉你,我宝相龙树的东西有很多都是你可以拿走的,但这其中决不包括他。”
“宝相龙树,你这话未免说得错了。”季玄婴双眉斜飞,忽然就给他整个人平添了几分肃杀强硬之气,与此同时,他的语气中也明显带着几分讥讽,不知道是不是要故意激怒宝相龙树,或者是表明自己的态度:“……什么叫‘你的东西’?他不是一件东西,而是一个有自己想法的人,更何况他也不是你的,他只属于他自己,不是么?无论作出什么样的决定,都是他师剑子的自由,这一点我干涉不了,而你也是一样!”
说到这里,季玄婴丝毫不惧兄长的态度,脸色更是端正许多,宝相龙树双眉之间已经聚集起近乎实质的阴冷之气,令人一见之下,竟是隐隐觉得有些胆战心惊,他的视线在季玄婴脸上慢慢扫过,有尖锐的寒意涌到心头,两人之间相距不过数尺而已,但季玄婴却不曾有丝毫的动容,只是在好看的眉宇间多添了几缕坚冷的味道,淡然与宝相龙树对视,此时外面有风吹过,天气变化,好象是要下雨,略凉的风从被撞碎的窗户里透入,就将室中的烛火灭去了一支,只剩下另一支还兀自燃着,那室中的光线也顿时黯淡了下去,火焰在风中晃动摇摆,虚弱得就像是一个苟延残喘的将死老人,周围都被淡淡的昏暗所笼罩。
忽听有人道:“……好了,我不想听这些,也不想知道你们之间的恩怨,我只是想说明一件事,我对你们两人之间的任何一个都没有那种感觉,我有自己喜欢的人,她也很喜欢我。”
师映川没有看那对兄弟,也没有低头避过谁的视线,他只是将目光看向窗外,神色淡淡地说出了方才那番话,宝相龙树终于松开紧拧的眉头,转身注视着师映川,眸光微动,他想说点什么,可又有一种奇怪的感情仿佛潮水般涌来,让他说不出话来,只能嘴唇微微翕动了几下,季玄婴却是面色如常,虽然真实的神情被刻意遮掩,但也能感觉得到他似乎对师映川的话并没有什么反应,更没有触动。
房间里非常安静,安静得令人心里微微地沉,终于,宝相龙树沉默了片刻,然后笑了笑,道:“映川,你是知道我的性子的,既然如此,那我就不多说什么了,我相信有些事情不是永远都不会改变的,包括你此刻对那方梳碧的喜爱……我始终坚信这一点。”师映川听了,袖中那双稳定如山的手轻轻动了一下,眉宇间就多出了几分自信之色,忽然笑道:“宝相,这样罢,我就与你打个赌:若是有朝一日我对梳碧的感情变了,那么就是我师映川输了,到时候你的这些心思……我未必不可以考虑,至少会先考虑你,如何?”
他这番话当真是有些没头没脑,但宝相龙树是何等聪明的人,微一转念便明白了师映川的意思,顿时心中微苦,师映川这番话的深意昭然若揭,他知道,师映川看出他自始自终都没有打算放手,以自己的性子,保不准什么时候再难忍耐,只怕到时就会做出事来,师映川身为断法宗侍剑宗子,无论身份修为自然都不惧什么,但方梳碧区区一个弱女子,却是危险之极,师映川也总有照顾不到的时候,因此干脆借此机会以言辞相激相诱,与他打赌,既然刚才师映川已经说了条件,那么他宝相龙树自然也必须表态才行。
想到这里,宝相龙树双目如电,终于做出了决定,便微微一笑,道:“好,既然如此,那我便答应你,与你赌这一局!在此期间我可以承诺,决不会出手对那方梳碧不利,如违此誓,就让我宝相龙树日后被你一剑穿心,死于非命!”
☆、五十三、雨夜
师映川听了这誓言,眸光一闪,道:“好!”他伸出手去,两人互相轻轻一击掌,就算是正式作出了约定,而一旁季玄婴的神情从始至终都是淡漠非常,没有任何变化,只是冷眼旁观,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
击掌之后,师映川收手回袖,他有些沉默,目光也没有向那紫衣清逸的年轻人看上一眼,更没有再对宝相龙树说些什么,只是默默地走出了房间。
随着黑衣少年的离开,房间内就陷入到了一种令人压抑的死寂当中,半晌,宝相龙树眉头骤然挑起,声音微沉地开口说道:“……玄婴,看来你是一定要与我争了?”
季玄婴见他这样问,却也只是将眼眸敛得更幽深了些,里面流波如水,令人难以移开目光,淡淡道:“大哥莫非是在怕么?如果能最终得偿所愿,那自然是你的本事,不过,若是以后我胜了你,那就是我的能耐了。”
……
师映川走出门来,只觉得心中隐隐有些烦恼之意,他轻叹一声,足下一纵,就仿佛燕子穿风一般,旁若无人地轻轻巧巧连续越过诸多建筑,来到了街上。
虽已入夜,街道上却还是行人熙攘,此时夜幕降临,周围的灯火都已点亮,透过灯光看去,淡淡的夜色掩映下,逐渐有细雨斜飞,却并不大,仿佛轻雾一般,师映川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细细的雨雾扑上脸面,带来几许凉意,十分舒坦,他摸摸肚子,觉得有些饿了,便拿出怀里先前季玄婴给的那盒糖果蜜饯,往嘴里塞了一块糖,正准备找个地方吃点东西,却见路上车马行人渐多,都向着一个地方涌去,师映川微觉诧异,当下就随便拦了一人,笑问道:“这位大叔请了,不知道前面是出了什么事?怎么人都往那边跑呢?”
那汉子方脸大耳,声音有若洪钟,见拦住自己的是个清秀少年,说话也和气有礼,便笑道:“嗨,这不是听说那个师家的公子来了么,已经进城了,人人都争着跑去看那师公子,尤其是那些娘儿们,个个都恨不得赶紧飞过去瞧瞧哩!俺这也正要去瞅一眼,看看那师公子是不是真像人说的一样好看!”
这汉子说完,便随着人群匆匆走了,这时候人已经越聚越多,都向东面城门方向涌去,师映川听那汉子一说,就知道那所谓的师家公子必是师远尘无疑了,当初左优昙乃是公认的魏国第一美男子,而邻国大吕国境内,师家师远尘则被冠以大吕第一美男子之称,二人并称双绝,名声极响,难怪今日想要见识一下师远尘真容的人会有如此之多。
然而此时师映川心中却是有另一种滋味,他很清楚,燕乱云的生母,也就是自己的外祖母,正是来自大吕师家,这师远尘若论起来,其实还是他的表兄……此时如丝如雾的雨线落下来,在微风中斜斜飘洒,夜色淡淡,微雨轻至,师映川想了想,左右也闲来无事,索性便随着行人一起向东面而去,只不过他身法灵活,有如泥鳅一般滑溜,只见黑影倏然闪动间,宛若鬼魅,无声无息地穿行在人群里,很快就走到了最前面的位置。
雨丝朦胧如雾,没有什么人打伞,也遮掩不了视线,这里乃是极繁华的所在,夜间处处灯火如天上繁星,更何况此时还有不少人提着灯笼,因此虚暗的夜色对众人的影响并不大,远远之处已是挤得前后无路,水泄不通了,只听有人不断啧啧赞叹:“……双绝之一的师公子,果然名不虚传!”
那是一匹毛色纯白如雪的高头大马,马上坐着一个略显清瘦的身影,一众师家的侍卫在面前开道,一行人徐徐向这边而来,沿途几乎万人空巷,争睹师远尘姿容。
师映川混在人群里,终于看到了对方的真容,但见马背上的人不过是弱冠年纪,身如秀树,神态从容,即使被这么多人争相贪看,那样子也依然宛若闲庭信步一般,毫不萦怀。
丝丝缠绵的雨雾中,青年被一件砚水冻的大服裹住身体,那是不纯粹的黑色,好似介乎白昼与黑夜交界的朦胧,浓淡得宜,外披一层半透明的绉纱,有银白勾勒花纹,黑如漆的头发全部拢在赤金缀玉的宝冠里,整个人是缄默而从容的,肤白如玉,五官无可挑剔,唯有幽黑深邃的眼睛偶尔微微一动,丰神绝异,只要第一眼看到他,就再也无法移开目光。师映川乍见之下,只觉此人与燕乱云足有五六分相象,又多了许多青春男子的俊秀,这等绝俗惊艳、如梦如幻的美男子,难怪与左优昙并称双绝,果然是名不虚传。
后来雨丝渐渐地有些密了,众人却依旧热情不减,江夏一带大多民风爽朴,不少大胆多情的年轻女子甚至当场解下自己佩带的香囊,或者是绣帕丝巾等小玩意儿,沿途纷纷朝着那白马投掷而去,遇到这种情况,师家的侍卫倒也并不阻拦,那妙姿丰仪的师远尘也只是从容微笑,虽然笑容浅淡若无,却也依然引得无数女子只觉得心如鹿撞,粉面发烫。
良久,一行人已走得远了,雨夜的长街微微昏暗,暮色里的春雨也已经越下越大,行人多数各自而散,只有零星的人影打着伞匆匆而行,鞋底踩得地上的雨水四溅,师远尘骑在马背上,手里已经多了一把大伞,挡住毫无间断的雨丝,伞下便临时成了一方晴空。
这时师远尘却忽然注意到前方不远处的一间小铺子里正坐着一个黑衣少年,正捧着一只碗认真吃面,这面馆的生意因为下雨而受到了影响,里面只有这少年一个顾客,铺子外面的青石板被雨水不断冲洗着,此时马蹄声在雨中不会显得很清晰,但已足够引人注意,这少年便暂时停下了吃面的动作,抬头看过来,看见了马背上撑着大伞的俊美青年。
少年一张清秀的脸上神情从容平静,只是眼中却明显有片刻的迷离,似乎想到了什么久远的往事,然后又低下头,重新吃起热腾腾香喷喷的鸡汤面。
师远尘忽然就有一种古怪的感觉,好象那黑衣少年从自己脸上挖掘出了什么别的东西,就仿佛透过自己去看着一个陌生又有点熟悉的人,他微微蹙起修长的眉,随即又舒展开,觉得自己的这种想法似乎有点好笑,不过这时一股香味从那铺子里传来,香喷喷的十分诱人,这让他忽然就有了几分食欲——在这样的雨天里吃一碗热面条,似乎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白马在铺子前停下,一双纤尘不染的锦靴踩在了地面上,师远尘收起伞,走进面铺,师家的侍卫则是留在外面,并不进来,师远尘在一张桌子前坐下,叫了一碗牛肉面。
很快,一碗刚出锅的面就送了上来,碗里几块肥厚敦实的牛肉让人看了只觉得很是实惠,师远尘尝了尝,觉得还不错,此时靠在门口那边的黑衣少年已经把面吃完了,正美滋滋地小口小口喝着鲜美的汤,师远尘看着对方进食的样子,吃得如此香甜,忽然就觉得自己面前的牛肉面似乎变得更香了,他不禁淡淡地笑了起来,开口道:“……还要再来一碗么?我请客。”
“嗯?请我吃面?”师映川先是微微一愣,随即就笑了,放下碗:“好啊。”便朝着里面喊道:“再来一碗鸡汤面,多放点葱花!”
不多时,刚盛出来还有点烫嘴的面条就摆在了面前,师映川吹了吹热气,拿起筷子挑起了几根面条,外面的雨下得越来越大,密集的雨点击打着地面,水花四溅,地上都有了积水,师远尘吃了一块牛肉,却忽然道:“……方才你是在看我么。”
“哦……”师映川闻言,便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因此笑道:“公子的模样与我一位至亲有些相似,刚才见了,就难免有点愣神。”师远尘了然一笑,自有一股清贵风度,道:“原来如此。”师映川也笑了笑,然后开始埋头吃面。
等到面吃完了,外面的雨也小了许多,自天而降的雨线变得有些缠绵起来,师映川放下碗,唤过面铺老板,在桌上搁了几枚铜钱,正好是一碗鸡汤面的钱,然后向那白胖的老板笑道:“另一碗是那位公子请的,可以向他要钱。”说着,朝师远尘十分和气地点了点头,便顺手抄起倚在桌旁那把临时买来的伞,走出了面铺,迈入雨中。
雨水落在伞上,清凉的雨雾将两鬓垂下的几络发丝濡湿了些许,这样的夜晚并不是在外面游荡的好时候,缕缕雨丝中尚且还带着初春的微寒,师映川紧了紧衣襟,便向着此次天涯海阁对来到江夏参加万珍大会的一些重要宾客所提供的含山小筑而去。
师映川的房间就在季玄婴的隔壁,师映川经过窗外时,却见先前被打破的窗户已经修补好,正向外半开着,季玄婴坐在窗前,面前放着他那把晶莹剔透的剑,一条雪白的丝帕被拿在手里,细细地擦拭着剑身,季玄婴白日里的紫色外衣已经脱了,穿的是一件淡青色里衣,颜色很淡,却与他的气质很相配,前襟略有些虚松,露出一小抹玉色的肌肤,却只是隐约看见些许,并不分明,一头及腰黑发已经打散了,简简单单垂着,身前也有几绺,窗外细雨绵绵,如此一来,这一幅画面竟是优美清净地叫人移不开眼去。
季玄婴自然也看见了师映川,不过倒也没有别的表示,就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只是抬起头看了窗外的师映川片刻,眉头缓缓挑起,然后却是突然淡淡笑了笑,道:“……本以为剑子今夜未必会回来。”师映川顿时微微一怔,他不曾见季玄婴这样笑过,眼下见对方展露笑颜,倒是让他有些不习惯,正欲说些什么,却听不远处‘吱嘎’一声轻响,旁边房间的窗户被人推开了,那正是他的屋子,但此刻宝相龙树的面孔却从里面探了出来。
青年衣冠端正,眼中的神情在夜色中显得柔软了许多,宝相龙树看着师映川,微笑道:“……怕你回来我却不知道,因此干脆就在你房里等着。”
他看着那带着伞的黑衣少年,想到自己与对方曾经有过的那么一段共处时光,想到自己居然这么想见一个人,一颗心忽然就沉甸甸地,再也拔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