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令时节的紫禁城说不出的萧条,枯黄的叶从枝干上飘落,在宫道上铺了厚厚满满的一层。间或兴起一阵风,将一地的落叶吹将起来在半空中打旋,颇有凄凉之态。
严烨凭栏而立,神色漠然地望着偌大的皇宫。正是午后,云层后头透出几丝金黄色的微光,勾勒出各处宫闱殿堂的轮廓,巍巍然,却莫名教人觉得诡异。
一切都是风雨前的宁静,愈是祥和,愈是危险。司徒彻曾应允过他,待攻入临安逼入紫禁城,必将李氏族人屠杀殆尽,就像当年梁太祖对万俟氏做的一样。
这么思量着,他眼底却浮起一抹悲悯的神色,幽幽地叹出一口气。金光洒下来,镶在他挺拔的身躯四周,衬着那副悲天悯人的情态,竟显得宝相庄严。
这座宏伟矗立于天地的紫禁城,成就了多少人,又毁灭了多少人。这里有太多的孤魂,也有太多的罪孽,让一场血流成河的屠戮为这个罪恶的王朝做一个收梢,也算是对所有冤魂的告慰了罢。
他的指尖有意无意地抚着袖口的金纽扣,这时背后有脚步声传来,桂嵘掌着拂子躬身到他跟前,垂头道:“师父,章台殿那方来消息了。”
严烨一颔首,“阁老们同皇后怎么说?”
桂嵘面色一沉,声音也压得愈低,恭谨道,“左右先锋已经定了下来,都是瑞王爷举荐的人。皇后娘娘下了旨,着令三军整装。”
闻言,他眸子微微眯起来,眼底的光芒骤然变得森冷几分,薄唇勾起个冷笑,“这个八王爷真是不识时务,往我身旁插人,是想趁着战乱伺机要我的命么。”
小桂子见他恼怒,连忙扯出个笑讪讪道:“师父,您别恼,瑞王这样的货色哪儿能入您的法眼。他想同您耍阴招,简直是小鬼儿遇上阎王爷,决成不了事的。”说罢抬起头觑一眼他的颜色,试探地问道,“师父,要不派几个番子将那两人解决了?”
严烨侧目瞥他一眼,眸光冷冽若雪。桂嵘被他哂得浑身一震,连忙怯怯地垂下头不敢再多说一句话。
他竖起根修长白净的指点了点额角,似乎在思索,半晌方望向桂嵘,神色阴冷,沉声说:“在瑞王眼皮子底下动他的人,你当摄政王是泥巴人儿任咱们揉捏么?”
桂嵘自知失虑,苍白着脸朝他深深揖下去,“徒弟莽撞了。”
他面色这才稍稍舒缓,语调淡漠地吩咐道,“罢了。这段日子姑且不予理会,甫一踏出临安城,便动手将李泽的人全除了。司徒彻攻入临安还得些时候,期间若被紫禁城的人听去半点风声,平白生出变故来,咱们还得花心思应付,不值当。”
桂嵘诺诺地言是,“还是师父思虑得周到。师父的心思,徒弟毕生若能学得个皮毛,都算是不枉活了呢。”
严烨朝他一哂,显然对桂嵘的阿谀奉承没什么兴趣。做内监的就是这样,底下没根儿,连脊梁骨也挺不直。说起来怪可怜,在宫里混这口饭吃,随时提心吊胆,没准儿一觉醒来脖子就搬了家,对着一帮不拿他们当人看的主子还得满脸堆笑点头哈腰。
他叹一口气,瞥见桂嵘的帽子有些歪了,因伸手替他正了正。这个举动令桂嵘受宠若惊,满面又惊又恐的神色,连忙揖手连声道,“谢谢师父!”
严烨眼中的神色教人摸不透,只是淡淡道,“小桂子,你跟着我也有些年头了吧。”
桂嵘没明白他师父怎么突然提这茬儿,只是应个是,“回师父,徒弟在您身旁伺候,约莫三年多了。”
他哦一声,“三年多,将近四个年生,也不短了。”
桂嵘心思转得飞快,然而他师父的心思高深莫测,岂是他能轻易揣摩得出的。百思不得其解,他心头有些惶恐,只试探地笑道,“师父看得起徒弟,是徒弟几辈子的福分。师父是徒弟的再生父母,徒弟必定会孝敬您一辈子的。”
严 烨扯起唇一笑,却不再说话了。桂嵘这小子脑瓜子好使,十五的年纪便能在紫禁城里一堆的主子奴才间周旋自如,若是大梁不亡国,他督主的位子自然是要传给他。 其实退一万步说,若是他同大梁没有那起子深仇大恨,凭他的手段,完全能勤王,左右大梁朝政,必能将大梁国治理得井井有条。
小桂子的运气不怎么好,碰上了这么出,也都是命罢。如今汉南皇帝一心要将他收为己用,东厂的这帮心腹他自然要带着一同离去,只可惜,他们都是些货真价实的太监,娶妻生子是不能够的,只能谋个寻常官职,再讨个对食聊胜于无了。
他看了眼桂嵘,忽道,“小桂子,你在宫里这么久了,有没有心仪的哪个姑娘?”
桂嵘脸色一滞,显然没反应过来,愣了一会子才恍然大悟,一张白净稚气的脸憋了个通红,“师父说笑了,徒弟十六都还不到咧。”说着似乎又想起了什么,眼神变得几分飘忽,支支吾吾道,“不过若说心仪,徒弟倒觉得玢儿不错……”
严烨挑眉,“玢儿?娘娘身边儿那个?”
小桂子的脸色乍然变得微妙。天要下红雨了,不食人间烟火的督主居然有同他闲聊的兴致,着实是分外难得!桂嵘略想了想,涨红着脸回他,“她长得好看,说话也有意思。”
他端详桂嵘的脸色,又问:“既这么,我替你找娘娘,把那丫头许给你怎么样?”
小桂子的脸色先是一喜,似乎是瞬间想起了什么,忽地又黯了下去,笑了笑道,“师父待徒弟这样好,徒弟心中感激涕零。只是,徒弟这身子……讨了她来也是耽误人家姑娘,她模样好,又是贵妃娘娘的丫鬟,往后什么样的好人家配不得。”
话题绕到这上头便沉重了几分,严烨也不再想继续,只拂袖扬了扬,桂嵘因躬身退了。他掖袖从回廊上下来,孤身走在宫道上,抬眼看远方的天色,方才还明晃晃的太阳已经没了踪影,远处渐渐侵过来一阵乌云,天压下来,低低的,闷得人喘不上起来。
不消多时,轰隆隆的雷声扯起来,淅淅沥沥的雨水便如珠连串一般从天上落了下来。他立在雨中,后头跟着的小太监过来给他撑伞,他却不理会,兀自在雨中踱着前行。后头的小太监无奈,只好陪他淋着雨跟在后头,上前试探道,“督主,咱们这是去哪儿?永和宫么?”
严烨微合起眸子摇摇头,心头想起了一个人来,因道,“去看看萧太妃。”
******
秋日的雨不似夏日的猛烈,雨点子并不大,也不急,像是弹一首曲子,颇有慢条斯理的意味。萧太妃从静心堂搬出来后一直住在XXX,期间没什么人去探望,除了身旁多了些人伺候,她的日子同在静心堂禁足时并没什么两样。
严烨面上的神色莫名,径自提起曳撒如宫门。他眉头略皱起,XXX门可罗雀,凄清冷寂,甚至连唱门的内监也没有。走进去,只见院子里只有一个年长的嬷嬷正清扫院落,见了他登时一愣,转瞬反应过来,连忙朝他跪下去,俯首道:“奴婢给厂公请安。”
他淡淡嗯了声,“起来吧。萧老娘娘这段日子好不好?”
那嬷嬷从地上站起来,朝他恭谨道,“主子都好,劳烦厂公挂心了。”说罢掖了袖子朝正殿一比,“厂公随奴婢来。”
严烨颔首,跟在她身后转过屏门进了正殿。
偌大的正堂里并没有什么华丽繁复的摆设,正中立着樽大佛像,下头是香案蒲团木鱼,礼佛的器具一应俱全。他略皱眉,侧目看了看,只见萧太妃仍旧一身的姑子装扮,跪在蒲团上念经。
听见了响动,她回首过来,见了严烨似乎并不惊讶,只淡淡道,“厂公来了,坐吧。”
严烨屏退左右,立在香案前垂着眸子望着她,半晌方道出一句话来,神色漠然,“我今日来,是要知会娘娘一件事。”
萧氏转过头来看他,等着他的下文。
他略顿了下,又道,“过段时日我会安排娘娘出宫,紫禁城呆不下去了,我已为娘娘打点好了一切,你带着师父的灵位。回他老人家的家乡去吧。”
☆、第86章 炉香闲袅
听他这么一说,太妃心中隐隐明白了些,面上浮起一丝难以置信又痛心的神态。她略顿了下方抬眼觑他,似乎并不对他的话有什么质疑,只是说:“厂公很快便要得偿所愿了。”
这话既不像贺喜已不像嘲讽,语调淡漠得像一片平静的湖面,教人听不出半分的喜怒来。严烨微皱眉,眼底的神色仍旧透着寒意,侧目看了看窗外零落的枯叶残枝,道,“这些日子入秋,天气转凉了,娘娘仔细着身子。”
萧太妃把脸转了过去,捋着佛珠子点点头,神情有几分恍惚,“知道了,劳烦厂公挂心。”说完似乎想起了什么,半带疑惑地言道,“不知厂公作了什么施派送我出宫,紫禁城里悠悠之口最难堵,若教皇后同内阁们起了疑,厂公岂非前功尽弃?”
严 烨扯了扯唇,“娘娘忘了,当初将您从静心堂接出来时臣已放出了消息,您在静心堂十余载患上了隐疾,时而清醒时而糊涂。”他边说边往香鼎里添香,修长如玉的 指节捻着香屑子往里面放,悠悠道,“这些娘娘一概不必操心,臣说了,已经为您打点好一切,娘娘怎么出宫,后半辈子怎么过活,臣都会替您一一周全。”
萧氏极为缓慢地颔首。她操这份儿心,说来也确实没什么意义。他的智谋手段无人能及,只要严烨想做,天底下便没有什么事成不了。当初接她出来时他对外扬言她患了病,她原本极不解,如今方知道,他那时便已开始为目下布局。
太妃张了张口,欲言又止,脸上的神情带着种莫名的悲切意味。严烨在窗棂旁端详院中的落叶,不经意瞥见了,因启唇徐徐道,“娘娘有什么话大可以直言,今日一别,或许此生都再无相逢之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