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么一说,到引起付季的注意,因此便多问了几句。
石悟在如今有官身,因此许多迁丁的内里道道,更是张嘴就来,他看看那边的赶车人不注意,便悄悄的说起最近慰银的事情。如今上面竟只给了一贯钱,那些丁民本已悲惨,这不是火上浇油,雪上加霜吗?只怕这样下去,民乱不久矣。
付季一听顿时一惊,那慰银的事情他本清楚,由户部发下的时候是足钱十贯,怎么到了丁民的手里,竟然只剩一贯了?
石悟见他关心,便道:“一贯已是多的,我听说,邻县只给五百钱呢!兄弟管这些做什么?”
付季想了下,便对石悟道:“不敢欺瞒哥哥,小弟当日被迁出,离乡之际,已知今生必无归期。果然,走得一年就落难淮山,几乎饿死。
后幸遇我家恩人,才得以残喘,苟活至今。哥哥不知,我那救命恩人,最是义薄云天,昂藏天地,笑卧古今一般的上品人物。如今他在上京也管得一摊,好巧不巧,正是与丁民有关事宜。如今乌康丁民,每户慰银十贯,却也是我那恩人帮着争取来的。
前些时候,小弟归乡,临行前,恩人也曾嘱咐小弟暗暗查访。他言,如今天下三十六郡,今上独愧于乌康,因此,若有不妥千万记下,待他日回去,也好妥善解决。若真如哥哥所言,丁民手中竟只落五百钱,此事必然是奸佞作祟,坑了朝廷的慰银。此事非同小可,待小弟回去必然禀告恩人,也好为乌康丁民做一回主,也不枉我托生在此地,做一回乌康人,可是,小弟两手空空,回到家乡若无哥哥相助,竟是家门都寻不得的,手边无有实证,这边难为了……”
那石悟听到付季这般分说,脑袋一热便拍拍胸口,对付季道:“这有何难,即关我乌康人的事,愚兄定义不容辞!待我明日回去,替你与我那老父打听打听,私下再派那些小子暗暗寻访,凭他是谁,也休想瞒过我着双眼!弟且安心,你今日回去,只管安心与家人团聚便是,他日我若得了准信,得了实证,定告与你便是。”
付季连忙感激不已。
第八十回
一夜畅谈,付季与石悟二人更觉相知太晚,虽聊了整夜,却不觉得疲惫。第二日一大早,他们再次上路。
乌康郡本是山势险要的地方,他们这一走,一路上磕磕绊绊,艰难可想而知。这五辆大车,其中有一辆还翻了车,幸亏那车里拉着的是一车粗布,若是酒坛子那车,那可真可惜了。
又是一上午跋涉,那道路对付季来说,竟是越来越熟悉。此刻他不由得话慢慢多起来,到达疙瘩背的时候,付季已经完全不怕找不到家了。
这里每一寸土地他都熟悉,疙瘩背刚过去就是付家祖庙,他们族里的家学就在那里。小时候,付季每天要走很远的山路去上学。他记得那时候每日出门,老祖母就会站在村口的石磨上,拄着拐吩咐他们。
“大活二活要带好三活,三活要背好四活,莫叫狼叼去。”
付季家兄弟本多,粮食又不够吃,因此怕养不活,他们的奶名便都起了活字儿。付季行三,因此奶名三活。 他小时候去上学的山路,是真有狼出没的。
如今,他家兄弟本都养活了,可惜,一道迁丁令,四活已死到路上了,死了便死了,死的人多了去了。那兵老爷,只随意在路边指块地方,连卷破席子都没有的就埋了。那地儿,几日看不到,便是满目的哀草,如今就是迁坟怕是都找不到地方了。
随着离家乡越来越近,付季心里越来越怯,他没带好弟弟,如今回得了,有何面目见爹娘老子?更加之一进村,见到村口磨盘上,他老祖母竟没在那里,他顿时跪倒嚎啕起来。
出去时,老祖母站在村口说了,他们一日不得归,祖母便在此处等他们的。如今祖母不在磨盘边边,那定是不在了。
那村里的乡人,本正自在的呆着,忽见了外来的,顿时一顿兵荒马乱的想往山里躲,他们是的被抓丁吓破了胆子。
可他们才没跑几步,却听到了哭声,又看到那穿着绸缎的体面人竟跪在村口的磨盘下哭,因此互相推诿着,求了里正来问。
那里正也是姓付的,按辈分他是付季本家的哥哥,可是如今他也不认得付季了,故而他也不敢打搅,只是弓着身,陪在一边,看看石悟,又看看那几车货物,心里的念头,翻了千遍,直到付季嚎不动了,抹抹眼泪,起身看到他,却喊出他的小名。
“红红哥?”
里正一惊,上下打量这位贵人,硬是没认出来,于是鞠了一躬,小心的问到:“贵人打哪来?如何知道小的贱名儿?”
付季心里亲的不成,却恪守礼仪,也不敢过分,只是一把拉住他的短袖道哀哭道:“哥哥竟不认得我了,我是怀兴家的三活。”
哎呀,哎呀!里正大惊,上下打量半天总是认出了,于是他一把拽着付季的手大哭起来:“三活,三活,你竟活着,你看到我家阿免没?他与你是一批的。”
付季摇头,他们被一条绳拉出去,到了泽州县城后,被一分为二,他们这批说是要去甘州,还有一批要去青州。阿免那批,便是去青州的。
红红哭了一会,抹了泪回头就往山里跑,一边跑,一边喊道:“都出来,莫怕不是抓丁哩,咱三活回来了……活的!活的!怀兴大大(爹爹),你家三活回来了……回来了……活的!活的回来了!!!!”
付季长长吸了一口气,忽然拽起袍角没命的往山上跑,一边跑一边唤着:“祖母……三活回来了,娘,三活回来了啊!祖母……三活回来了……活着……”
那一刹,满山的槐树叶被风卷起,一起呜咽着,悲鸣起来。
付季跑了一会,竟看到自家大哥,身材五大三粗的穿着一身红花绿袄,充着女人的装扮,提着裙摆,一路狂奔而下,边跑边哭:“三活,哥以为你不在了,三活……”
哎,你道如何,如今这村里年轻的壮丁,如今俱都学会装女人逃丁了。
疙瘩背,槐树村付怀兴家三活回来了,还发了财,他家见到现钱儿了,翻身了!
自打付季归家,第二日起,家里就是访客不断,远近的亲戚便都上了门。
那庄户人家说的发财,也不过说的就是付季取出来的一百贯。对他们来说,别说一百,一贯都没见过。那一串串的都是亮铮铮,黄灿灿的天承大钱,一贯能换天授大钱一千二百个呢。庄户人家,一贯钱就能娶个媳妇儿回来,如今这就是一百个媳妇儿。
自有迁丁令,乌康的男丁越来越值钱,如今娶媳妇几乎就是半送的,有的人家是聘礼都不要,新娘只自己卷着小包,到时候牵头驴去接来就成了。
那些亲戚来了,也不是来借钱的,就是来看看百贯能有多少,码在一起是个啥样子。人来了,见了钱,领了布跟点心,并一刀猪肉回去。因得了信儿,知道有好饭,也都自觉都自带了器具。那付家的小院里,支着大火,起着土灶,闷着成锅的炖肉,旁个零杂竟是一点都没有,都是块块的肥肉,谁来了,走时都带一碗去,血缘近的,如今这几日家里也不开火,到时候了去付家领饭吃,那是顿顿有白馍,有块肉吃。
回转家里,也都说见了大世面,开了大眼。其实乡人就是这般质朴,虽说心里酸酸的,可是上门的时候,也没见谁空手,都送点香油土产什么的添锅子。
自然,那些跟着一起迁出去的人,家里也有人来打探消息的,得了好信,就高兴的回家等,要么就去县城里等着寻人,若得了不好的信儿,心里也有准备,大哭一场,抽泣着返家,却谁也不敢怨恨。那是皇帝老爷的圣旨呢。
那访客们如今成堆的聚在付季家参观铜钱,一批来了,一批去。
生活在大山深处的人家,很多人一辈子都没见过钱,零散的手边到会有几个,都存着赶集用。至于花销,吃有自己种的地,穿有自己织的布,自己酿的酒,自己养的鸡鸭。除了每年大宗的花销,盐巴要用钱买,其他的庄户人家也不用钱。
付季以前上的族学,给先生的束修,也是家里出的粗布,粮食,年节就抓一只活的鸡鸭去先生家看望,若家里吃了好的,便多盛出一碗与先生带去。便是如此,他家也是有堂屋,有祖产肥田十五亩的富户,在村里是有名声的。
付季回来了,带着县城的宽布(村里的土织机,宽度不够,只出窄面布。),还有现钱,他爹怀兴,大手一挥,便先给族里修了庙,村前村后还架了两座桥。光这两宗花销能有二十贯,建桥那几日,都在他家吃喝,顿顿有肉腥。
而付季,因为过度思念,心里略有失落,他看着老父笑眯眯的忙里忙外,四活的死,也只能令他哭一场罢了,哭罢站起来,抹了泪,浑身就不再说这事儿了。
于是付季又回到从前的日子,他睡在家里的土炕上,连着几日都被跳蚤咬了一身疙瘩,便是如此,他倒也睡的香,也不为其他。只为,他祖母活着呢,只是哭瞎了眼,出不得门等他们罢了。
付季这几日每日都与老祖母说话,却不怎么与他父亲言语,他爹也知道愧着娃,便也不敢看他的眼睛。倒是他大哥大活,二哥二活看他的眼神怪怪的,再也不是他临出门送他时,那副哭的要死过去的样子。
那年迁丁,付季与他弟四活,都是替他家长兄们出的门,全因大嫂子那会子有身孕,付季怕自己小侄儿生出来,没了父亲,没了指望,因此就悄悄取了哥哥的丁牌,他跑到村口应卯。他到了那里,却看到老父亲也带着四活也在应卯。
四活那年刚十二,长的很瘦弱,知道父亲舍了他,因此吓得一脸泪,浑身都是抖的。他爹舍四活不为其他,皆是因为四活长的不甚壮实,给家里出不得力气,还很能吃。思来想去,他爹就舍了老四替老二去。
为什么不能舍付季呢,也皆是因为,兄弟四个,付季是家里唯一把书本读进去的人,他爹还指望他呢。
付季从没怪过老父亲,那些时日,家家如此,户户出丁,哀伤多了,就只会怨恨老天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