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们别瞎折腾了,如果凭借学徒就能做到这种事,那学院的秩序早就乱套了……还是回去吧。”他右手紧紧抓住怀里的书本,左手被同伴牵着。
“不试一下就永远都不会知道结果,”少年的蓝眼睛中倒映着破晓时分的湖水,像是瓷做的,“不过还是看你,如果你不想,我们就回去。”
仿佛要被这双碧眼吸进去,他一下子失去了语言,或是说他瞬间就获得了某种难以言状的信心。因为这少年天生拥有一种笃定的气质,似乎从来不会对未知的前方感到恐惧,就像海上恒固的航标。
“我想和你一起,海因。”他低下头,把自己所知的咒言与运行这个法术的方法告诉朋友。这确实是个比较复杂的法术,他耐心地为海因讲解了几次,两个孩子还讨论了一会儿。
海因忽然问他:“你愿意相信我吗?”
他知道,海因这么发问并不是在怀疑自身的能力。他也深知自己正逐渐陷入一种可怕的狂迷:只要是这个少年所确定的方向,他便无法再以常识评判,只是本能地去追逐,几乎像是一种信仰。这很危险,他一再提醒自己。但来不及了,这种狂热早已渗透到他心绪的最深处,不论是醒或是睡,他都是醉的。
他捏了一下海因的手,笑道:“让我们去把金星升起来吧。”
“那就来吧,我的朋友!”海因快活地笑着,拉着他就往湖水里走——
会掉下去的!他吓得赶紧闭眼。这湖非常深,就算是靠岸的地方都看不见底,况且他不会游泳。如果两人掉到水里,恐怕就算是擅长水性的海因也没法救他。他下意识地紧紧握住朋友的手,同时又下定了决心:必要的时刻他一定会及时松手。只要海因会游泳就行了,他自己倒是没关系。
“瞧呀,快瞧呀——!”少年兴奋得嗓音发颤。
就算很多年已经过去,他仍无法忘记海因当时的声音。因为不论是谁在黑暗中听到这呼唤,他不需要看到任何景象就能够事先知晓:自己一生中仅有的几个最快乐的时刻,其中之一就将发生在这里。那种从未与人共享过的,纯粹的快乐。
双脚对湖水仍毫无感知,他睁开眼——冰,他们站在冰上,这可是夏天!而少年每往前一步,脚下的湖面就冻起坚冰,正如举行命名礼的学者们曾做到的那样。
“你瞧,我就说能做到的!我说过的!”海因笑着,拉着伙伴跑起来。
他也忍不住笑道:“别、别跑,太滑了会掉到水里的!”
“掉下去我就把你捞上来,没事。”
湖面迅速划出一道银闪闪的直线,冰轨向着湖中心的石台延伸。深绿的波光中,两个孩子奔跑着,好像只是跑过初夏的田野。
事情就应该这样的,非如此不可。他本能地确信:如果现在不这样选择,他以后肯定会无限懊悔。
于是尼尔毫不犹豫地朝老师的名册伸出了手。当手指陷入水晶墙时,那与常识相悖的触感让他背后一凉,感觉像是摸到了浓稠的液体,而且冰冷异常,就算在一月时将手伸进北方的河都不至于如此刺骨,寒意没过手腕。而且当手指越接近名册,那绿光就愈发紊乱。被电击般的疼痛感沿着他的手臂往上窜,太阳穴突突地跳。他浑身是汗,半边的身体都被麻痹了。
“别碰!”
来不及了。就算夏亚和周围的学者们发现了他的意图,也来不及阻止。
尼尔眼中只有那片残页。
之前古兰尔已经告诉过他,在举行过命名礼之后,最初的名字就被献给“书”,就算是最亲近的人也无法再想起。尼尔特意去找卢西奥确认过,得到的也是同样的答案。就算卢西奥是看着海因和佩列阿斯长大的,也无法想起佩列阿斯的本名。只有本人才能够记住。
少年当时也发问,名册上不是写了所有者的本名吗。古兰尔为此解释了一通,尼尔也只是听懂个大概:名册就是名字本身,只是不再以文字或语音的形态存在。
冥冥之间,尼尔有个想法:既然老师的名册快耗尽了,那他应该先知道老师的本名,那个“书”相联的真名。或许……他就能知道接下来还可以做些什么。尼尔初次见到名册时依稀看到几个字符时隐时现,他当即就想到了老师的学者袍。小时候很他喜欢去拉老师的衣裾,因为每当他触碰那雪一样的布料,学者袍上不断变幻的阿贝尔文就会闪现温柔的银光,古怪的文字微微亮起又黯淡下去。他很希望老师每天都能穿这样漂亮的衣服,不过佩列阿斯先生告诉他,这是学者在很正式的场合才会穿的礼袍。老师也曾答应过他,等他成为了真正的骑士,一定会以最庄重的仪容去见证他的受封礼。
强烈绿光汹涌如山洪,瞬间就灌满整座内殿!沉钝的回音刺得人耳鸣头疼,就像数千座大钟同时敲响,层层波动在空气中来回震荡。这里并没有能够制作强大的防护魔法的术士,比起被尼尔激起的神殿所深藏的力量,学者们能够调动的法术微乎其微。有人试图阻止少年继续涉险,但唤出的法术就像风中的烟雾般被吹散了。海风忽然变得灼人,夹携热流疯狂地撞击墙壁,像是有了形体般猛烈地撞在人身上,刮得人们根本无法挪步。尼尔听到身后有喊声,可也只是听到而已。
离尼尔最近的夏亚勉强斜着身子,抵御着烧眼的强风挪到尼尔身边。她想把尼尔从法术的漩涡中拉开,可刚一碰到少年的手臂,一股巨大的推力就让小姑娘跌倒在地。
作为“书”庞大体系中的末端,名册直接与本源相联。当遭遇到程序之外的干涉时,体系中蕴含的强有力的能量便以名册为出口,以抵御侵入者。石英墙表面搅动出一个漩涡,狂暴的流动感不断向外喷涌,那也不是风,而像是空气本身就被扭曲。尼尔有几次都差点被无形的巨力刮倒在地,手臂感觉也像是就要被粉碎一般。
还差一点点——
名册的残页如居于风暴核心,带着浅金色微光的字符时明时灭,如同呼吸于无梦的睡眠。
“你答应过我的——!”尼尔奋力伸手向前,巨大的阻力绞着在他的手臂,关节被拧得咔咔作响。
他想要的一切,不过是再次握住那个人的手。
那双冰凉的、柔软的手。
终于,尼尔看到自己的食指触到了残页卷曲的边缘。他只有靠视觉来确认,因为左手已经没有触感,似乎剧烈的疼痛就是手臂本身。
如同老师的学者袍上的银色纹章曾在他的触碰下显现,名册之上的字符一闪而过!与此同时,尖锐的热流顺着血液击中他的心脏。胸口似乎有什么红色的东西亮了一下。
书页倏地闪现出刺眼的强光,尼尔的视界骤然白了。
那道刺眼的强光仍在渐强。
他几乎看不见也听不见,只觉得自己在沉入一片白色的真空。他甚至产生了幻觉,误以为海洋的深处竟然可以如此明亮。
有人拉住他的手,很温暖。那是窒息中的一丝空气,灼眼之下唯一的荫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