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广和不由好笑,转念一想,叶慕辰何尝又不知道这些人在内心里对他如何地看不起。他费了偌大力气,登基后却几乎没过过什么好日子,整日奔走于各地平叛,崭新的大元朝烽烟四起,国库穷的据说连耗子都闻风而逃。
大元朝的朝廷究竟穷到什么程度呢?
去年春月里大司马,一个姓萧的老头子,朝会上提出不如在各地城镇开办所谓青楼。这个馊主意说穿了就是,由朝廷先从那些犯了事、黥面的犯人女眷下手,将他们从牢里提出来,重新梳洗打扮涂脂抹粉后就站在西京的朱雀大街上待价而沽。烟花三月里,朱雀大街竖着一个奇异的高台,令这些女子身披薄纱站在台上,但凡身世清白的百姓朝官都可以来看。若有看上的,则由京兆尹府的衙役执着一只木槌唱号,众人依着号序依次报价,最后价高者得之。
场面据说一度很滑稽。
朝官和士族都自恃身份,竟无一人到场。
朱雀大街原本平日里人来人往好不热闹,结果京兆尹府的牌子刚举起来,两个衙役还没走近那座突兀竖起来的高台,一小撮凑在附近探头探脑不知道高台上那些女子做甚的平头百姓们就一哄而散。唯恐走慢了,就妨碍官府办事,叫那位玉面罗刹的帝君手下用锁链子给拖走了。
持着木槌等待唱价的衙役好不尴尬,台下稀稀拉拉猫狗两三只,真正能拉下脸来当街嫖的……一个都没有。
事后有人将萧司马卖妓的段子编成了说书儿的唱词,这唱词一时间广为流传,大元官府多次禁令都不能阻。南广和偶然于薛家镇的茶楼内听见,忍不住端了一碟子米花糕,就着热茶,前仰后合地笑了好久。
跟在他身边伺候的薛小四忙不迭给他捶背,一边嚷嚷“公子您慢些儿”,一边睁大眼满脸不可置信地怪叫一声附和道:“天爷!他们可真敢做,真不要脸皮了这是!”
南广和好容易止住了笑,咳嗽了几声,忍不住插了一句嘴:“这事儿荒唐!这和人伢子有什么区别?那萧慎老儿怎么想的,竟将这当作一个稀奇点子,在朝会上提出来?”
“自然和人伢子卖人有区别。”薛家镇上那位说书先生惊堂木一拍,独立于茶楼高桌后,此刻见有人插科打诨,抬起眼从容接着道:“诸位有所不知啊!这区别就在于,这些女子,不光买回去能唱价转手给他人,也可当场叫价让她们当街唱个小曲儿、弹个琵琶什么的。因之都是前朝诸国犯官女眷,这些女子中多有识字的,甚至于,还可以令她们当众对诗。”
南广和简直笑喷,白色帷帽叫他笑得簌簌抖个不停,掀开一角,露出绝色风华的眉目。“识字而已,这世上能有几个女子能当众对诗的,何况那些能出对子起花令的士族们也拉不下脸皮去街上嫖。”
“就是这个理儿。”隐姓埋名于薛家镇的大隋旧朝某王侯公子也笑,笑吟吟望着身侧这个戴帷帽一身白衣的年轻贵公子,执壶替他茶杯内注水。茶香袅袅,那王侯公子的神情有些瞧不清楚。“……到后来估计是萧慎门下几个弟子实在看不下去,让家仆起了个价,倒当真有唱曲儿的,多是地方小调儿,曲词不雅,也听不出什么味儿。”
“那岂不是败兴!这所谓青楼,最后竟是没开起来?”南广和乔装改扮,自认诸人不识得他,随手推开茶盏,兴致勃勃地捡起一块米花糕丢入口中,追问道:“不知道萧慎那老儿什么嘴脸!啧啧,真想亲眼看一看。以前那老儿就老爱拿乔,听说前朝帝君几次召他议事,那老儿不是推脱年迈,就是有疾,再不肯入朝为官。没想到一朝天下易主,他倒是厚脸皮去自荐,却出了这么个馊主意!啧,真替他脸疼!”
“那若依阁下,这事儿该如何更好呢?”那王侯公子不答,反而笑吟吟问道:“青楼开不成,银子也泡了汤,还被人看了笑话,难道就没有更好的处置这些犯人女眷的办法了?”
“自然是送去军营做军妓。”南广和几乎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那王侯公子的笑容一瞬间落下来。“军营更穷。没人出的起价钱,能雇军妓犒赏三军。”
“是了。”南广和也收起笑容,捧着手中的茶盏怔怔然将目光投至远处。“一文钱难倒英雄汉。昔年前朝便是三十六州割据,地方上的银钱可以自制,与朝廷的银监各行其是,国库要想充足,怕不是痴人说梦。”
州府割据的事儿,一直是大隋朝的一块心病,病入膏肓,药石罔治。当年父皇在位的时候,国库就已经入不敷出,寅吃卯粮是常见的事儿。最后仙阁能怂恿三军哗变,和军中多年粮草匮乏不无关系。
南广和也曾在那座四面高墙的韶华宫中不止一次地沉思,大隋朝这病,究竟是自什么时候起的?风雨飘摇中的国度,藏在灯火辉煌的街市下,处处皆有饥荒灾情上报。
父皇亡国之前的一年,素来有天下粮仓美誉的江南两省已有多地暴雨肆虐,稻谷尚未长成,就泡在水里毁了。更贫瘠一些的山岭地带,易子而食竟是常态。
南广和从不觉得父皇是个好帝王,但是他当年苦苦地思索了无数次,除了削减地方权势、将盘踞这三十六州里的诸侯逐个击破之外,竟当真没有半点别的法子。只是三十六侯自大隋开国以来便与南氏皇族一体同枝,削减他们的藩地税收,无异于自断其臂。
圣人曾说,治大国如烹小鲜。但民间俗谚又云,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父皇不过是个没有办法被逼入绝境的当家妇,况心思也谈不上“巧”字,于早年奋发一阵后,在最后的那十几年里已经自暴自弃了。
因为父皇的原因,他甚至一度曾深深迁怒于这三十六州府的诸侯。恨他们自行割据,恨他们或怂恿或胁迫附近州县皆以他们私下锻铸的银钱流通于市,恨他们各人只顾自扫门前雪对不依附于他们的朝廷子民们漠视甚至派私兵劫掠镇压……诸如此类,劣迹斑斑。
南广和甚至怀疑过,到最后父皇一而再、再而三地考虑将他“嫁给”他们中的一些人,未必没有腆着脸皮和谈的意思。
只是可惜,当日里诸侯子弟愿亲近朝廷的原本就不多,愿意尚公主的且洁身自好不耽女色的更是凤毛麟角。父皇就像个筛谷皮的持家妇人那样,斟酌着、仔细地、一筛再筛,最后从中挑出两家,那两人却都因各种奇怪的缘故,亡了。
南广和没想到,于昭阳年间大隋面临仙阁及一众修仙者逼迫时,这些割地自治对朝廷爱理不理的诸侯子弟们竟纷纷主动请缨,飞蛾扑火般主动挡在他南广和的面前,心甘情愿地赴死,承担了生前死后的污名,只为了兑现三百年前的一诺。
更没料想,多年后,这昔日的三十六诸侯中,竟还有个人谈起兄终弟及,千里驰援跑来当面说要娶他为“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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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试探
南广和垂下眼,静静打量眼前这位一袭白裘的翩翩浊世佳公子苏文羡。
苏文羡此人,与南广和素昧平生,情谊自然谈不上,此际贸贸然谈及联姻一事更显得蹊跷。倒有十足十的嫌疑是为了挟天子以令诸侯。若得了他的凤玺,则可以名正言顺地攻入西京,一雪当年北川陷入乱境的前耻。
大隋朝凤族正统亡了,如今天下百鸟族众谁都不服谁。在叶慕辰率百万族众踏平山河后,此方世界的四海八荒皆归顺于大元。倘若谁能将叶慕辰从高高的帝君位置上拉下来,取而代之,则得到的便不再只是昔日大隋版图,而是真正的富有四海千万众子民臣服。
叶慕辰取代昔日大隋朝帝君后,开疆扩土,大元舆图延绵至千万里外,堪称一代雄主。若不是借着前朝宫变夜时任摄政侯的叶慕辰无故率众铁骑踏破宫门一事,还真没有什么能够攻讦他的把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