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记得那日是他的生日,虽然也没有谁为之特别庆贺,只有国内几个中学时代的朋友和他母亲在手机上给他发了个简单的“生日快乐”,而他礼貌客气地回复了而已。当他从国际象棋俱乐部出来时,已经有点晚了。因为他的对手是个有名的“磨王”——即使是最简单的棋步,也要思虑良久方才落子。温岚其实是从到国外之后才开始学下国际象棋;但借助他之前在国内学习中国象棋的经验,他很快就成为了一个不错的业余棋手。他有时会来这个本地俱乐部和各种陌生人下下棋,顺便和他们聊聊天,增长下经历和见闻,也调剂下生活——比起其他的社团或酒吧之类的地方,这里往往有更多的可能遇到当地一些有学识和教养的公知分子,或是精通数学或其他工程科学的社会人士。但这日结束之后他的心情实在有些糟烂——也不知道是因为被对方那个大烟枪熏了太久,被迫在窒闷的房间中闻了太久的恶臭,还是因为他在棋局最后关头居然出现了意外的失误,错失了到手的胜利,输给了这个本来让他略有些看不起的言行粗鄙之人。
于是当他徒步穿过了几个街区和公园,站在午夜的街头时,看着周围茫然的黑暗,没由来地,他忽然从身到心地,对周围的一切感到一点疲倦:他为什么要给自己找这种麻烦?为什么要孤身跑到这种陌生地方来?说到底,为什么他要在一个没有丝毫支撑的地方,被迫用上最大的精力来学习他并不是那么喜欢的经济学?只是为了回应那份对他来说有些过于沉重的期待吗?
心中充斥着怀疑和失落。想起寝室里舍友似乎说了今日会邀请一群朋友去聚会,需要占用一下客厅和厨房,不想回去听一群人吵吵嚷嚷的他干脆就在街边的长椅上坐了下来,失神地发起了呆。
“岚?”过了不知道多久,身边的一个声音,忽然将他唤回了现实中。
他定了定睛,看到了站在身前的人,认出那是明仲夜——头发慵懒地鬈曲着,一身随意的休闲装,皮夹克上还沾着点酒和香水的混合味道,估计刚刚从哪个酒吧出来。
“你怎么在这里?”温岚抬起头问。
“刚刚跟一群人喝完酒,从这附近经过……看到身影觉得有点像你,于是过来看了一眼,让他们先走了。”明仲夜耸耸肩,“倒是你,怎么会在这里?”
“从国际象棋俱乐部回来……有点累了,所以在这里多坐了一会儿。”
“……”明仲夜闻言,沉默地在他旁边坐下了,也没追问什么。两人一同盯着茫茫的夜色发了一会儿呆。过了一会儿,见他似乎仍然没有起身走的打算,明仲夜又站了起来,朝他伸出了手,“这里有点凉,不适合久坐。走吧,很晚了,一起回去。”
“嗯。”他没有管对方递过来的手,兀自站了起来——然而也许是动作太急,晚上脑力本来消耗太大,方才又在微凉的夜风中吹了太久,一瞬的头晕让他踉跄了一步,险些摔倒。那人却及时地扶住了他,低沉的声音响在他耳侧:“小心点。”
在那个瞬间,鬼使神差地,站稳之后,他居然没有下意识地甩开手和那人拉开距离——相反地,不知是否因为手心触碰到的那点温暖让人留恋,出于本能般地,他竟又往前贴了一小步,最后干脆把头搁在了对方的肩上,闭上了眼睛:“……借我靠一下。一会儿就好。”
那个人没有推开他。也没有多说一句话。只是过了一会儿,缓缓地放下了悬在空中的手臂——好像生怕惊动了他。
这是他记忆里两人最清浅、却也最心无杂念的一个拥抱——如果那可以称之为“拥抱”的话。
那之后明仲夜一直没有再提过这件事。
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仍旧是按着他自己的节奏过日子,仍旧和温岚在图书馆里时不时碰头讨论问题,仍旧在课上用难解的专业问题刁难着教授和助教,也仍旧会在违规惹怒了学校的管理人员后,用他那低沉而慢悠悠的音乐似的嗓音,毫无诚意地道歉。
只是温岚却总觉得,好像有很多东西渐渐地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他发现自己的视线有时候会莫名地在那个人身上停留很久——无论是课堂上或者是在图书馆,往往过一会儿才会突然意识到自己刚刚走了神。另外,再看到那人跟着人一起出去或相谈甚欢、貌似亲密的时候,他莫名地会觉得有些妒忌——这在过去几乎是不可想象的。走在学校里,无意听到其他人对那个人的评价,如果是毫无缘由的崇拜和脑残粉式的倾慕,他会忍不住在心底冷笑,觉得他们只看到了表面,十足肤浅;但当有人出于嫉妒,用尖刻的言辞贬斥那人的时候,他又很想开口大声驳斥他们,让他们闭嘴——虽然他知道明仲夜根本不会在意这些。
总之,有什么东西不受控制地蔓延滋长起来……他不确定那到底是什么;但他确实清楚地知道,它存在于那里。就在他眼皮子底下——他无法消除,也无法忽略。
当他越来越明显地觉察到自身这些异常的时候,他心中的不安变得愈发强烈了——他无法再直视明仲夜时不时看过来的那双戏谑却有着清明洞察力的眼睛,无法再负担研讨时因两人靠得过近而铺面席卷而来的那人的气息和偶尔无意的肢体碰触,更加无法忍受那人在自己身边时和在其他人处展露的一模一样的随意轻巧、忽冷忽热的态度……
但从理智上,他又很清楚地知道,那个人没有变……不正常了的是他自己。
为了掩饰这种不安,他开始有意无意地躲避和明仲夜的正面接触。
温岚不知道明仲夜有无察觉……他知道对在意的东西,向来没有什么能轻易地瞒过那个人——他实在有着太出色的记忆力和精准而独到的观察力。但,他会注意到自己这些微小的异常吗?
有几次他觉得明仲夜好像已经发现了什么,也没真的被他随口掩盖的言辞简单糊弄过去——当时没有再追问,只是因为那个人根本懒得再深究而已。
这发现让他在舒了一口气的同时,微微又有点莫名的失落感。
当然事实证明,他还是想得太简单了——那个人并没有因为他逐渐的刻意疏远,而就此放任他真的消失在自身的日常里。
“温岚,有人找你。”那天在宿舍楼,室友敲了敲他的卧室门,告诉他。
“哦。”他从房间的小书桌上抬起头来,走出了他的卧室,向寝室的门口望去,“谁?”
“我。”明仲夜站在大门口,双手抱臂,身体斜靠在门框上,冷冷地看着他。
对上对方那样一副罕见的神情,他莫名地有些心虚,却立刻又觉得自己这心虚有些多余——他又不欠对方什么。
“怎么了?”他硬着头皮假装淡定地问,“我记得……你家离这个宿舍区还有点远吧?”
“来找你。”明仲夜简短地回答,抬起下巴指了指室内,“不请我进去吗?”
他当然没什么理由把这人挡在宿舍大门外。于是,他把明仲夜让进了自己的卧室,拖来了书桌前的扶手椅让对方坐下了,还顺手给人倒上了一杯水;他自己则坐到了角落里的单人小床上。
看着对方凝定的视线,他仍然是有些不自在地移开了目光:“……找我有什么事?”
“你最近在躲着我。”明仲夜简洁地开了口,目光如炬地看着他。
“我不过是……”他试图争辩。
“是不是你自己清楚,岚。”那人口气斩截,毫不迟疑,“图书馆也不去了;每次上课你都没有再坐前排的位置,有几门课你换到了别的教授名下,另有几门课你一反常态地翘课没去……连食堂和咖啡厅里我都没在你原来常坐的地方再看到你。已经多少天了?还是已经好几周了?”说着话,那人从书桌前站了起来,一步一步地逼近他,直走到了床前,让他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直到脊背贴上冰冷的墙壁。“我想知道,为什么?”明仲夜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问道。
“我……”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解释。
说到底……他又能如何解释呢?难道告诉眼前这个人,自从那次清浅的拥抱,那短暂的肢体接触之后,很多东西渐渐在他眼前发生了变化,让他无法再坦然面对眼前这个人?一切的感觉都变得尖锐而真实,同时却又怪异而陌生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