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开的书页上,是赫然醒目的墨迹,写的是甘草陈皮苦黄连。
——是药方!是他娘该死的药方!
燕昶替他一册册捡起,按上下册的顺序叠好垛在他怀中,体贴至极道:“这些书是下头人搜集来的,想来你会喜欢,只是一直难有机会送你。这儿确实清冷了一些,有些书看,也不至于太过无趣。你若还有什么想看的、想要的,便写了单子来,我差人去置办。”
余旭双手发抖,明明盛夏炎炎,他却陡然如被寒风击中,狠狠地打了一个冷战,“大人……”
他一张嘴,燕昶的诸多热情便凉去了一半,他抬手制止他说话,只摸了摸少年的发梢:“休息罢,晚些再带些美酒过来看你。”
“……”那通往光明的唯一的洞口,就在燕昶冷檀味的衣袖下轰然合璧。余旭彻底瘫痪在地,眼神直愣愣地望着书柜上琳琅满目的医籍和话本,这才苦笑一声恍悟过来,明白了周侍卫那句意味不明的嘲笑,原来他这是给那个人做了好大一只替死鬼。
他确实想成为余锦年不假,想取代余锦年获得众人宠爱也不假,可他却从没想到,实现这愿望的方式竟是这般荒唐——他成了一个货真价实的,假货。
第147章银花生地蜜浆
“苏亭,照这道方去煎药。必须逼他吃东西,若是寻常食物吃不下,就先给他灌糖盐水。”大半张脸都蒙在棉纱口罩之后的少年皱着眉头,身上倒穿着府上婢女们连夜缝制的窄袖白衣,将后院隔离病室中的患者一一看过,走至最后一位病者面前,那病人霍地一个挺身,呕出一口清水,他匆匆避开,叫下人用石灰粉来消毒,之后才抬眼问身边的徒弟,“此人你看该用何方?”
同样打扮的苏亭忙放下纸笔,上前去观舌摸脉,并用余锦年教过的办法触摸了腹部,之后游疑不定地退了回来,小声道:“依苏亭看,可能用……解毒活血汤?”
“大点声!”余锦年眉头紧锁,质问他,“你是医师,为何要反过来问我?”
“是解毒活血汤!师父!”苏亭立即站直了大声说道,说完他战战兢兢地去瞧余锦年,生怕自己说错。
“写下来。”余锦年没再说什么,转身走了出去,头上天光黯淡,灰云层层,背后是病人的哀嚎,前面是伤者的痛呼。院中命人焚了一只火盆,以便随手烧些衣布,他望着那跃跃火苗,不由发起怔来。
距离在京中发现疫病已经十日有余,据石星的访查,如今京城内外包括大慈悲寺当中,有此病状的灾民不在少数,且多是从滁南府及其周边水患之地逃难而来的。有些人还未抵京就死在了路上,有些人携带着病逝者的遗物至京中,才感染疫气而发病,许多医馆先时只做腹泻诊治,待意识到乃是疫气作祟时,此病已经开始在城中蔓延了。
苏亭写好了方跟出来,见余锦年杵在院中发呆,于是走上前将药方交给他过目,小声道:“师父,要不歇会儿罢,为这你已经好几天没睡过安稳觉了,这样下去不行的。”
余锦年低头审过方子,心中一片慰藉,这苏亭虽说读书作文不成器,却真真是个行医的好苗子,当年白海棠时,他就一眼看出了自己的底方,如今更是才跟自己学了半年有余,药方就开得颇有些模样……只是这时间还是太短了,若是能再长些,他即便是出去独立行医都不成问题。
取来笔,在方中某些药味的用量上稍加改动,便交于下人去煎。周围人行色匆匆,余锦年叹了口气,问苏亭:“你可知,此疫将要死多少人?”
苏亭被问得一愣,他是第一次经此大疫,先前也只是在书上听闻疫病之可怖,一时回答不上来。
余锦年转而问道:“小海棠可安置妥当了?”
苏亭点了点头:“依你所说,棠儿阿春他们和乳娘一起,皆由人护送去往西北涂城,那儿是乳娘的老家,虽说路途颠簸遥远,但总比待在眼下京中妥当一些。”
余锦年也稍微放心,解下了身上白衣和口罩,丢进火盆中,赤焰将白布一舔而尽。一个小厮匆慌跑来,引进一位着灰蓝色制衣的小太监,递他一份帖子,他困惑着接过来,苏亭也凑上去瞧了几眼,讶道:“文公请你去诊病?”
余锦年并不认得这人,但自苏亭闪闪发光的双目中便知此人不一般。果然苏亭一脸崇敬道:“文公乃是天子太师,英采博览,气宇不凡,已先后辅佐三任君王,便是如今的闵相,当年也是文公门下的生徒。眼下虽说已因年事愈高而辞去了朝中之务,只担个太师的虚衔,却仍然备受天子倚重。”
那来传信的小太监又说,此番乃是御医司的陈大人举荐。余锦年使劲想了一想,才记起这位陈御医,原是那时闵二公子在热谷行宫受箭伤时的那位御医先生。
余锦年收了帖子,回头向苏亭等人稍作安排,便背上医箱,跟着来请人的小太监一同去了文公府上。
路上与那伺候文公的小太监打听许久,才大概明白是怎么回事——原是文公家的小孙儿也得了吐泻之症,据说之前已请过了京中数位名医,但一直反复迁延,不曾痊愈,如今已病了两周有余,眼下城中发了大疫,文家老主母极其疼爱孙儿,心中忧惧,恐自家孙儿得的也是疫病,特此前来求医。
余锦年尤为年轻,衣着矜贵,又由于郦国公世子的缘故有了些不太好听的传言,这些日子还因救治了大量灾民而得了个善医的名头。京中不被其他医馆收留的伤患都知晓要去三余楼求医,更有人一进城便听说了三余楼的名号。是故他最近正是个风口浪尖上的人物,文公府上也有不少小厮婢女知晓他,瞧他进府来,纷纷交头接耳,叽叽喳喳。
文公年纪颇大,瞧着已至花甲,两鬓斑白,眉间额纹深皱,与一披锦穿绣的老妇人拥在榻前,小声地安慰着床上的孙儿,想来就是文老夫人了。余锦年走进去也不敢造次,规规矩矩行了礼,报上自家名讳,文公心下焦急,挥挥手免去那些虚礼,只叫他快些诊病。
余锦年洗过手,挽起袖子上前查看。
文小公子约莫十岁上下,生得白胖,看得出是极受宠爱的,只是眼下深受病气折磨,两颊微红,烦躁难安,一手按在肚皮上痛苦呻吟。余锦年坐在榻前一边静心切脉,一边细细思索,霍地这小少爷哎哟一声,折身起来朝床下盂盆里吐了几口秽物。
伺候的侍女正要将秽桶拿开,余锦年叫了声“稍等”便躬身去看——只见盂盆中的秽物混杂着血丝,质地颇清,瞧着是有几分大疫的意思,可再仔细观察,却又有些困惑之处。他向那侍女问道:“小公子之前的呕吐之物皆如此一般?几时呕吐一次?”
那婢女忙说:“也不尽然,小主子胃口不好,吃什么吐什么,先前还有些酸臭之味,如今吃得少了便只能吐出些酸水。至于这次数,也不好说,有时是隔一会儿便吐一次,有时好半天也不会吐,但常常是吐前便嚷着肚痛。”
肚痛,呕吐……余锦年在脑海中飞快地搜索,他忽地想及一病,赶紧回头松了松文小公子的衣领,扯开胸口,他恍然大悟似的“啊”了一声,心中很快有了相应的决断。再命那侍女将文小公子的裤腿一并松解开,果不其然!小公子胸口生了些红紫色衄斑,双股两侧和后臀更是密密麻麻出了一片,有些都已融成一处,瞧着颇为瘆人。
余锦年问:“这斑疹之前可曾得过?”
侍女连连摆手:“不曾不曾!我家小公子先前身体好得很。”
文老夫人瞧了这疹,吓得倒仰一气。
“不是当下之大疫,更不是痢疟。”余锦年反而松了口气,放下心来,说道,“乃是葡萄疫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