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都知道,二娘也知道,没有人会怪你。只是命有天定,这对二娘来说也未尝不是一种解脱,她也终于能去见到自己的五郎。”他用力抱住少年,轻轻地拍打着他的后背,“我答应了二娘,会一直陪着你,因此就算到最后所有人都会离去,我也一直在。所以锦年,你要记得,你永远不会是一个人。”
季鸿将他从怀里放出来,手指揉了揉他已经憋红了却始终没掉出泪珠来的眼睛,眼里的水汽也渐渐模糊在瞳仁的倒影中,他像是对待一块易碎的玉,一匹易皴的绸,格外小心。他不擅长动情,而这辈子撩动的全部情愫都是为眼前这个少年,为着余锦年所在意的,他也恨不得搜天刮地去寻一颗不死药,好叫他喜笑颜开。
可哪能这么容易呢,余锦年自己都治不好的病,旁的人来了,也不过是面面相觑的份儿。
二娘是真的好不起来了。
余锦年在他怀里呆够了,虽也意识到自己失态,却也并不在季鸿面前拿乔,他有些依恋而磨磨蹭蹭地退出来,回到案板前去做菜。此时他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只能得令自己冷静沉稳下来,至少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不能再出错。
由于二娘的病,前头没有再开业,他也就有了更多的时间来细细处理一道菜。也不是专门做给谁吃的,只是因为手头就有这些食材,又没有别的事可纾解,只好来做菜,以防自己胡思乱想。
研了松仁,碾了鸡茸,把方才被他剁了头的鸡剖下鸡皮,再用鸡皮把松仁泥和鸡茸一块儿包裹起来,放在油锅里炸。烹制倒不难,只麻烦在前头的处理上,也正好给了余锦年一个冷静放松的时间。季鸿也没走,时而搭两把手,直见他神色渐渐平稳下来了,才稍稍放下心来,将方才给二娘煮的红枣蜜重热了一遍。
炸后再蒸,蒸后浇汁,一碟松仁鸡端到桌上时,所有人都有些食不下咽的感觉,只有暂留在一碗面馆的阿春是个混不知的小傻蛋,但他也会察言观色,知晓大家都不开心,于是自己也绷起了脸,沉沉默默地用完了一顿饭。
清欢抱着穗穗去房里看望了娘亲,没等到二娘醒来,小丫头就被清欢借口采买给领走了。
二娘的状况很不好,掌灯时分又突然醒来咳了几口血,夜里更是突觉痛如刀割,辗转反侧,冷汗频出,余锦年实在是不忍心,翻找出了一心留下的阿芙蓉膏,以匙匕挑了一星点,用温水划开送二娘服下。服后似乎好些,却也坚持不了太久,而且一旦体会了阿芙蓉的好处,就更是无法忍受药效散去的苦楚了。
余锦年寸步不离,整日整夜地守在二娘床边不敢阖眼,更是直接将红泥炉摆进了二娘窗前,炉上一直坐着汤药,直将整个房间都熏得药香四溢。
季鸿有心想劝他休息会儿,却也明白劝说无益,此时若不让少年为此呕心沥血,那此后一生,他恐怕都会于心不安。也就不去劝了,只时刻让段明和石星留意着些,别二娘尚未发病,反倒是余锦年自己先累倒下了。
余锦年不肯回房休息,季鸿自然也无心就寝,索性将床榻让给了傻阿春,自己则是一会儿靠在桌上小憩,一会儿又去二娘房里陪少年。如此三四日,二娘常是疼得多,不然就陷入混不知人的昏睡中,总没有安稳的时候,余锦年也显而易见地消瘦了下去。
闵氏兄弟本打算这两日就带上他们一块启程返京的,这会儿一是听闻一碗面馆发生了变故,二是因为阿春的那封警告信,只好又多停留了几天,也能给季鸿做个帮手。
又一日夜尽黎明时分,二娘将送服下去的药吐了出来,再之后无论喂什么都会尽数呕出,一瓯药汤竟这样全都浪费掉了,余锦年看着空空如也的药匣,这才意识到手头已经一点药材都没有了。
他捏着药方正犹豫着,季鸿走来接了过去:“我去罢。”
头顶还黑掂掂的,连明月都隐在了云后,早春料峭,寒风飒踏,余锦年想起之前荆忠的那张血书字条,委实不放心季鸿出门,可他又实在不能离开二娘身边,左思右想,叫来段明贴身护随,并拿出了自己的白兔毛红斗篷,将季鸿严严实实裹住了,叮嘱他快去快回,才目送他离开面馆。
因没有轿子,季鸿这一去也着实费了不少时间,余锦年杵在门口瞧了会儿,又冷又困,终于是扛不住了,上下眼皮直打架,便回房随便捡了件衣裳披在身上,仍是回到二娘房里静静等着。
石星腰间佩了刀,似尊门武神守在余锦年的门前,他以前做侍卫的本能还在,并不会因为多年没有侍奉在季家人身边而有所松懈,一双眼睛瞪得如铜铃,颇有些凶神恶煞的意思。
阵风过,一勾弯月从云彩后头探出头来,半明半灭。
突然窸窣一声,檐上闪过一丝黑影。
这正是月黑风高夜,石星立刻抖擞了精神,拇指缓缓推刀出鞘,左手轻而又轻地搭在了刀把上,历经磨砺的刀锋隐着森森寒意,他左手指背在门框上敲了敲,唤道:“小公子,小公子。”
余锦年几天几夜没正经阖过眼,此时正趴在二娘床边,困得神志不清,他倒也听到好像有人叫他了,却只是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什么,紧接着又闭上了眼睛。
石星正待要推门而入。
——蓦然一声嗖鸣破空而来!
夜静如水,偶有蛰伏而出的小虫在崎岖墙角里吱嗡鸣叫,一名灰头土脸的书生背着只竹笈,嗓子里哼着歌,行走在街巷深处,他手里捏着半张蒸饼,身后跟着个吃手指的乞儿,一大一小尾随着穿了一整条街。
“朝看花夕对月——”书生走了几步,有些苦恼地停下来看看身后的小尾巴,道,“我已分了你半张饼,就莫要再跟着我了。”
乞儿睁着双大眼睛,巴巴地盯着他看了许久。
原以为是个脏兮兮的小哥儿,谁想一张口,竟是个女童:“我给你做童养媳,你再分我半张饼好不好啊?我弟弟还饿着。等我弟弟长大,也和你一样读书,去给人家写字,挣好多好多钱来还你的饼子……”
那书生笑了,径直把手里的饼都给了她:“抱歉呀,我已经有娘子了,不能再娶你了。”
女乞儿疑惑不解道:“你不是在后山上立坟了吗?力哥儿认得那两个字,叫——哎呀,记不得了,力哥儿可厉害了,他爹是教书先生!他说那意思是你娘子没了,娘子没了就可以再娶呀!我力气很大,会干活的!以后长大了也给你生孩子……”她尚且不清楚成亲生子到底是什么意思,却也不由得说红了脸,很是期待地盯着苏亭。
见苏亭不答应,她问:“你刚才唱的是什么?”
苏亭道:“我娘子唱过的折子曲,他以前是唱伶戏的。”
女乞儿又问:“她长的好看吗?力哥儿说唱伶戏的都特别漂亮。”
苏亭笑说:“好看啊,比你好看。”
小丫头憧憬道:“那我以后也能去唱伶戏吗?”
也真不知是发了什么癔症,苏亭竟和一个八九岁的小丫头蹲在墙角聊了起来,他伸手挠了挠乞儿的头发,把她揪到身前,给她扎了两个小辫儿,才慢悠悠地说:“不了罢,别去唱戏。不如去学做菜罢,当个厨娘。”
“厨娘有甚么好的,做红伶才风光呢!”小丫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