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谦似乎没料到余锦年还在,一时愣了片刻:“你……”
余锦年整整衣服,也行行礼,便从袖中摸出一个小钱囊来,道:“先生。那日多谢先生借与药箱,救了我姊妹的病,小子是专程来感谢先生的。当日行事匆忙,忘记抵下银两,今日特来补足……”
罗谦见他面色平和,疑问道:“你那日说,是要缝骨缝皮?”
“缝骨缝皮”四字说出来,总让人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缝人骨肉这种事情,那是只有夺命女鬼或者凶煞妖魔才干得出的——魆黑茂林,惨月白光,嗜血煞鬼,磨刀霍霍,一边唱着魅人的歌谣,一边将新掘出来的尸块缝作人的形状……旁边的小药僮脑海中闪过此等可怖的情景,不由狠狠打了个寒颤。
“大概是这样。”余锦年点头,又简略地解释道,“切开皮肉后将断骨复位,以夹板固定,再缝合外皮,骨肉便会慢慢自己愈合。”
罗谦也皱了下眉,还未说话,那药僮先争抢地追问道:“可当真给缝起来了?”
余锦年思索一会,说:“缝是缝起来了,却还要看今后几日恢复如何,只要没有感染发炎……”
少年的话每个词都能听懂,整句却不易理解,而这少年说话时面色严肃,也不似信口胡诌之语。不过医药一事,经验自然重要,却也不能纯粹以长幼论高下,为长者未必见多识广,年幼人反而博古通今,古往今来也时常有之。
罗谦心中虽有疑虑,却对这少年所说的“缝补”之法不无好奇,眼下又听从他口中说出了一件从未听过的新症来,不禁问道:“如何是感染发炎?”
余锦年没有捂着掖着的想法,若是此时消毒灭菌能够成为医者之间的常识,那么因外伤感染而致死的几率便会大大下降,于是认真解说起来:“我们平日所用器具,哪怕是擦拭得再光可鉴人,也难免有我们所无法窥视的邪毒之气缠绕,其名为细菌、病毒。不仅是使用器具,山石雨风、草木树花,甚至是我们自己身上,皆可能隐藏邪毒。正所谓正气存内,邪不可干,康健之人自然无事,可当人体正气虚薄时,此种毒邪一旦触碰伤口,便会感染入体,肆意横行,最终致使伤口溃烂发脓,甚者邪重不救。”
“骨破皮出者之所以十治九死,多是因为救治时操作不慎,内里骨血感染了邪气,此毒从骨入血,从血入心,自然难治。不止是骨,其他外伤皆是如此。”
他所言并非荒诞无稽,甚是有理有据,罗谦沉思半晌,推测道:“如此说,若是能够提前将此邪气祛除,破裂的伤口便可如你所言,以‘缝补法’救治,且不会再发脓溃烂?”
余锦年颔首微笑:“正是如此。”
那药僮听得云里雾里,只道是一会儿邪一会儿毒,一会儿又说这邪毒处处可见、处处可在,连人身上都有,觉得甚是骇人,顿时便想去洗上两回手。
没想到余锦年又说:“只不过,此种邪毒之物并非是寻常净手洗物所能祛除的。”
药僮惊恐道:“那我不是没救了?我昨日抓药,才被刺蒺藜扎破了手指!”
罗谦蹙起眉头,看了那药僮一眼,似乎是斥责他不知礼数。余锦年摆摆手,笑道:“小哥莫怕,之前便说,正气存内,邪不可干。小哥儿你这样朝气蓬勃,只要稍加注意,定是没事的。”
罗谦还想与他讨论一下该如何祛除此种邪毒,却不巧的,店里来了人要抓药。他只好将此事暂放,先与那病人查看药方去,同时吩咐药僮:“小栎,斟茶来。”
药僮名陈栎,说着就点点头,自后面提了一壶茶水,给余锦年倒上。如今他一看见余锦年,便忍不住想起他说的那个邪毒,真是让人害怕,倒完茶便匆匆跑回后院洗手去了。
眼见外面雨越下越大,一时半会儿也停不住,余锦年也只好安心坐在一旁,打量着前来抓药的父子二人。孩子爹自打进来便一直咳嗽,而他身旁的小子一直攥着他的衣角,观这父子二人穿着,虽不足大富大贵,却也不至于是穷苦人家,可那孩子瘦巴巴一个,嘴角挂着脏兮兮的口水。
他见余锦年瞧他,忙用袖子抹了抹嘴,一双眼睛瞪得老大。
余锦年忽地惊疑一声,走近了看了看那孩子,伸手在他脸上摸了下。
“哼!”小子气呼呼的。
孩子父亲也回过神来,转身将男童带进怀里,不问缘由地猛一挥手,将近处的余锦年狠狠推攘了一下,恼道:“你是哪个,做什么?”
余锦年向后踉跄了三四步才站稳,心说这人怎么无缘无故地打人,可转念一想,自己不声不响地去摸人家儿子,人家生气也是应该的,便好声道:“令公子怕是肚里有虫,还须及早施治才是。”
那男人脾气暴烈,横道:“你是什么人,平康药坊我常来,没见过你?”
罗谦正在核对药方,见他二人争吵起来,忙出声给余锦年解围:“此乃老朽门中一学徒。”
男人道:“既未出师,便不要胡说八道!我儿虽不是锦衣玉食,却也从不捡那野食脏物往嘴里送,何来之虫?”
余锦年腹诽道,你没看见,也不代表他没吃过啊。
只不过没等到余锦年反驳,那男童便抬起手,咔咔咬起了指甲。
余锦年无辜道:“你看,他指甲都啃秃了……”若论脏物,哪个及得上小孩子的手指?况且孩童四处奔跑野玩,又不喜净手,说不好就吃了虫卵进去呢。
那父亲似乎觉得很没脸面,抬手朝男童后背拍了一巴掌,吼道:“还吃?!”
余锦年:“……”
罗谦也绕出来,细细查看了那小童,摸了摸孩子的肚皮,又诊他的舌脉,罢了起身看向余锦年,他也是想看看这少年究竟有几分本事,于是说:“小兄弟,你为何说此儿有虫,讲讲?”
余锦年不慌不乱道:“初见此童,见他衣着鲜丽,却面色萎黄、身材瘦小,且嘴角流涎;走近来看,孩子眉骨与侧面上俱有些白斑,边缘模糊,且触手较为粗糙;再看小童眼白,有一处异常蓝点,正常孩子是不会有的。所以我便推测,这孩子肚中有虫。”
他又向那男人问道:“令公子夜间可睡得安稳?有无嘎齿梦呓,易醒易惊?平日又是否常常自言腹中疼痛,时有时无?”
听了余锦年的话,男人脸色微变,低头看了眼自家儿子。这小子是说过肚痛来着,他却没当回事,嘎齿更是夜夜常有,原来真是吃进了虫?!
想过这茬,男人神色顷刻间扭转,恭恭敬敬道:“哎呀这可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方才可是对不住了,不知小兄弟是罗老先生高徒,失敬失敬……小兄弟千万莫要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