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冽予记忆无差,当是柳靖云吧。」
「我儿的记忆自然是不会错的。那便以柳靖云唤他吧。」
——将柳靖云从无明深渊之中唤醒的,是浑身的高热、后背的剧痛,以及身旁断断续续传入耳中的对话声。或许是背上有伤的缘故,他眼下的姿势并非躺卧,而是向前趴坐在一叠厚实柔软、像是被褥堆的物事上,而那对话声却是分由他前方与身旁传来的……参与谈话者有两人,一人有着属于成年男子的沉醇厚嗓,另一人却是声调清冷低幽,乃是一道淡然却不显凛冽的少年声音……由二人的谈话听来,他们之间的关系当属父子,且见识才智俱颇为不凡,不仅提及流影谷或西门晔时的态度寻常得像在说街角小贩、那名嗓音清冷的少年更是三言两语便推断出了自个儿的身份,自然不是普通人所能为——当然,单是能在那种状况下将他救出,对方便无论如何都已同「普通」或「寻常」二字扯不上半点关系了。
只是察觉到自己才刚醒来便又不由自主地分析起这些,尽管柳靖云如今全身上下都难受到了极点,心下却仍不由起了几分自嘲……横竖都已醒转,无意继续偷听救命恩人谈话的他索性强自睁眼扯了扯唇角、顺着二人的谈话出声自承道:
「在下……便是……咳嗯、柳靖云……」
也不知是受伤过重又或已在不知不觉间睡了太久——当然也可能是二者皆而有之——柳靖云一开口便觉嗓子难受得直似火烧,便是习惯性地咽了咽口水,这简单的一句却仍费了好大的功夫才得以说完……好在一旁的救命恩人同样发觉了他的窘境,却是一双冰凉但无瑕的素手探来,在不牵扯到他背部伤处的情况下轻轻扳开他下颚、十分技巧地自竹筒里倒了几滴清水到他唇间。
随之入喉的清凉甘甜让柳靖云先前的难受稍缓,也因而终得了进一步打量身旁人的余裕。当下下颔微抬、眸光微扬,却是顺着那双素手捧着他面颊的动作尽量不显失礼地望向了手的主人——但却在如愿瞧清的那一刻、不由自主地微微怔了怔。
——那是一名瞧来约莫十六、七岁年纪,肤如凝脂、五官清丽,便用「人间绝色」形容亦不为过的端美少年……其人一身白衣如雪、气质出尘清冷,一双凝向自个儿的幽眸淡然静沉、却又隐隐可见得几许估量与谋算,与柳靖云方才所听到的少年嗓音及其言谈内容十分相符,想来乃是智计过人之辈——而便以他的阅历,如此人物亦是生平仅见,不由温声赞道:
「公子冰雪聪明……人如其声……果真好风采。」
他嗓音虽仍有些干哑,但那份清泉般的明澈却已恢复不少,再衬上声音言词间发自真心的赞叹,自是让人一听便觉浑身舒畅,便连那名神情疏淡的绝色少年亦不由容色稍缓,而在抽回先前给他喂水的素手后双唇轻启,淡淡道:
「柳兄昏迷了一天半,伤势极重,还是莫再劳思伤神、专心休养一阵吧……在下白冽予,救了你的乃是家父白毅杰。眼下离蓟门关还有约十天的路程,柳兄若有什么要烦心的,便等届时入关后再想吧。」
「十天……?是因为……我的……伤势?」
之所以有此一问,自是因由大营快马至蓟门关、满打满算亦不过五、六天路程的缘故……见他虽身受重伤、整个人如今亦在高热之中,却仍有着如此清晰的思路,白冽予眸间几分赞赏一闪而逝,但却只是微微颔首,道:
「不错……这辆马车虽稳,可若是全力疾驰,乘坐起来便不那般舒适了。」
「抱歉,拖累了两位……」
柳靖云微微苦笑道,同时目光微移、却是改凝向了一旁自打他开口后便沉默不语的俊美中年——白冽予的父亲白毅杰、也就是早前驾车救了他的人——略一颔首致歉,态度真诚谦逊、语气温和有礼……瞧着如此,白毅杰面上爽朗一笑勾起,挥了挥手示意他无需介怀。
「你宁可不顾自身安危也要先帮助我们,如此人品,我白毅杰又岂有袖手旁观的可能?不过我也就是阻止了那些胡人而已……真正救了你的,还是我儿冽予的医术。你若真心感念,便如冽儿所说的那般好好养伤,莫因劳心劳神而耽误了恢复,知道么?」
「是……前辈。」
知道对方是好意,那份殷殷叮嘱亦让人听得十分心暖,柳靖云一个颔首轻应了过,却是不再强撑、将头搁回前方的被褥堆上便自合上了双眼,任凭浓浓的疲倦再次袭卷……
——尽管在再度昏睡的前一刻,他的心思却仍不由自主地飘回了大营里,飘回了……那不知是否已知晓他遭袭之事的人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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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日的光景,转眼即逝。
第一次醒来之时,柳靖云曾在半梦半醒间听得白毅杰赞叹次子的医术。当时他虽无质疑,却也没有什么真切的感觉;可接下来的十日间,自个儿在对方的治疗下迅速恢复的伤势,却是让他深深体会到了「妙手回春」、「医术如神」等赞语的真意。
柳靖云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以柳氏在京中的风光,家人但凡有恙,多是从太医院请人前来看诊的——且还不是随便请,而是太医院里医术最精湛的那几位——对所谓「名医」的能耐如何自然有着一定程度的了解。可白冽予的能力却无疑远在那之上,却是内外伤齐治,不仅四天便让他背上那道怵目惊心的口子收了住,更就地取材、搭配既有的丹药与路上采得的草药替他补气血治暗伤……如此十日下来,柳靖云的状况离完全恢复虽仍十分远,正常坐卧起行却已无碍,也能一醒便撑上两三个时辰……有这等恢复速度,白冽予医术之好自然可见一斑。
当然,醒着的时间多了,以柳靖云一贯的脾性,便是无意探听什么,也少不了同救命恩人父子俩——白毅杰需得驾车,故和他谈得最多的,自仍是年龄相近又负责照顾他的白冽予——攀谈搭话一番、知道了对方的一些事儿。
这对能将流影谷和西门晔之名说得十分随意的父子确实不是寻常人——以流影谷半官面半江湖的立场,若说京城柳氏乃是官面上最能与之相提并论的,那么白毅杰所创的擎云山庄便是江湖中唯一能与流影谷正面相抗衡的势力。据白冽予所言,其父乃是与流影谷主西门暮云同阶的宗师级高手,且双方自打年轻时便势同水火,各自的势力亦多有竞争,是江湖上公认的宿敌。由于王不见王的道理,这两位宗师向来极少离开自个儿的地界到对方的势力范围去。故白毅杰眼下之所以会置身东北,却是有着不得不为的理由了——便是为了白冽予。
由于小时候遭恶人偷袭受了重伤,白冽予不仅自此再不能习武、更落下了病根,让白毅杰心切次子之下不得不将人送到东北请一位神医帮忙诊治调养,且一养就是八年,直到前一段时间才将人由那位神医处接回——所以才会在战火正炽时出关入东北、也因而在回程时顺手救了遭袭的柳靖云。
以柳靖云的脾性,便是深为对方的遭遇惋惜,也不会只用口头上一句不痛不痒的「辛苦了」或「不经一番寒彻骨」之类的言词加以回应——他也不认为眼前的少年需要这些空泛的同情——他只是静静听着,不随意感慨、也不多作评论,而在对方说完后同样十分自然地简单谈起了自身的经历。两人俱是才智高绝之辈,性情上又有一些相似的部分,故尽管各有顾忌而未曾太过深谈,却也愉悦地一同打发了不少时间。
——直到在蓟门关前、遇上了前来「迎接」的流影谷主西门暮云。
以柳靖云的聪慧与自知之明,自然不会傻到以为这位阳武侯是来迎接他的——有白冽予的说明在前,西门暮云此行的目标为何自己是再清楚不过:便是那位性情爽朗的擎云山庄之主白毅杰。
因白毅杰每年固定会出关往东北探望次子,留心到这个规律的西门暮云亦亲来拦阻,并以东北战事正炽、如此行动有瓜田李下之嫌为由逼其与己一战……对此,感念白毅杰父子救命之恩的柳靖云虽曾试图调解,却给西门暮云以他「没有说这些话的份量」驳斥了回去,而让柳靖云虽心下无奈,却也只能在又自一礼同救命恩人致意后转移到了流影谷一方的车队,随西门暮云回到了京中——当然,也没忘同旁人问及那日他遣人回营通报的后续。
据随行的流影谷军官所言,那两人花不到半日便死命冲回了大营通报此事,可当正好在童帅处述职的齐天栩惊怒之下直接带人前往营救之时,现场只余下了十六名身穿破军服色的胡骑和那十名骑兵的尸骸,而未有柳靖云的身影,自然让本就因前线战事而有些忙乱的大营更加乱成了一团。只是军国大事终究重于一人之生死,故童帅仍是将心力放到了同北胡的对峙中,只让心急如焚的齐天栩在不影响大局的情况下自行领兵寻人。
而柳靖云毫不怀疑那牵系了他所有情丝的人会在得到确切的答案前不顾一切地一直找下去。
所以他在离开蓟门关前写了封信托人带往大营,更在回到家中后又另透过关系再写了封信给天栩交待之间的经过、让对方无需担忧……他不晓得天栩几时能收到信、也不确定自己能否收到对方的回信。但比起单单透过军情传递让那人知晓自己平安无事的消息,能有他的一封亲书,想来也能让天栩安慰、放心许多才是。
也在他等着不知能否、亦不知何时才会到来的回信之间,因伤侥幸免去了一顿家法的他过了热孝,而在伤势尽愈、调养妥当后极其反常地以丁忧之身得了陛见,却是因兵部回报上来的功绩与他连丁忧了都险些「舍己为国」的壮举再次得了帝王关注。由于其父柳明纬已夺情,柳靖云虽对帝王的召见有些意外,却也没有多想,只是原原本本地在君王的询问垂听下交代了自个儿从军四年来的大小事,并在得君王赏赐了些补药后十分本份地谢恩回到了家中。
可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的是:这次陛见换来的不光只是那些补药,还有一个即便以他从四品的散秩来算亦是越级拔擢的任命——便在次日,圣上下旨夺情、以柳靖云知兵事为由任其为鲁州刺史权知鲁州州军事,要求他即刻上任以解决鲁州境内闹了五年之久的匪患。
大卫自来以朝官知州、刺史仅是武官散秩。可柳靖云如今不但连升两级由从四品下的宣威将军晋为正四品上的鲁州刺史,还名实相符地权知了自来也是由四品朝官代理的鲁州州军事,不仅是极大的跃迁,更谕示了他今后再次由武转文的可能,自然引起了朝中一片哗然……只是柳靖云行事自来规范,当年又是循「正途」经科举入的官场,再加上这四年来所立下的赫赫功绩,圣上会「灵机一动」让他这个真正「知兵事」的人来处理乱了五年、连换了四任知州的鲁州事自也情有可原。也因此,尽管朝中仍有质疑他年岁经历之人,柳靖云却仍是在半个月后离京赴任、史无前例地以弱冠之龄出知了鲁州——
第九章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当柳靖云再次回到京城,已经是三年后的事了。
治州毕竟不同于治军,所牵涉的方面更多更广、更直接关系到治下百姓的生活,并非人情练达、上下关系打点妥当便能高枕无忧,对骤然由武转文的柳靖云自然是极大的考验——尽管当初圣上特旨加恩主要是为了平定匪患,让他权知鲁州州军事只是让他便宜行事,可柳靖云当年十六岁不到便中了榜眼、在军中四年的表现又是众所周知的顶尖,不论待人如何温文谦和、骨子里面仍是个心高气傲的主儿,又岂会容得自己得过且过、只专注于军事而将到手的机会白白错失?更别提朝中仍有不少等着看他笑话的人了……好在他毕竟是正统的官宦世家出身,家中本就养有不少幕客,要想从中觅得通晓水利、钱粮、刑司等各种政事的人才并不难,这才让柳靖云得以在一众幕僚的协助下安稳度过初到鲁州时那段无所适从的日子,然后仗着他过人的才智天赋迅速掌握住民政要领、仅半年功夫便从一窍不通转为了驾轻就熟。
当然,柳靖云此去鲁州最主要的目的仍是剿匪。在民政上有所建树固然能从源头上遏制匪患进一步恶化,可真要想解决掉那些个——便是不只一批——已为祸鲁州五年之久的恶匪,终归还是得靠刀兵之利——而这也正是他最擅长的事。当年破军的同僚下属有不少在东征后选择了外放,无形中便也成了柳靖云在各地方军中的人脉,调起兵请起援无甚阻碍,所下军令也都能得着彻底执行,剿起匪来自然是事半功倍……他本就是精于战略与谋算的人物,也很擅长将各种利与不利的条件都化为自己优势。故当不熟悉军事的鲁州豪族只将他当成了下来走过场的世家子弟、一边溜须拍马一边唬弄敷衍之时,柳靖云却已先透过关系请来破军天字营的两支小队进行侦察,而在摸清诸匪虚实后由邻近州县暗中借调大军入境分头展开了镇压。
有详实的情报效后盾,在兵力充足、手下人亦没有通敌之虞的情况下,以柳靖云的能耐,对付这些顶多是粗通军事的悍匪自是易如反掌——不过五日功夫,鲁州境内最大的七路盗匪便已在他的扫荡下为之一空,与之勾结的地方豪族也被尽数下狱,却是以无数恶匪的鲜血让整个鲁州气象为之一新,于上任半年后便挟雷霆之势迅速将鲁州本已延续了五年之久的匪患解决了大半。
可他所做的却仍不只于此。
尽管必要时不得不以杀伐果决之举震慑宵小,可柳靖云最擅长的毕竟仍是偏于宽和的周旋谈判,故除去了那七股为祸最甚的盗匪后,对余下情节较轻者便改采了绥靖安抚的策略,凡主动来投便宽以待之、更可视情况戴罪立功……此时柳靖云在关外的事迹已陆续为人打听了出、又有那上千个人头的「丰功伟业」在前,那些个盗匪哪还敢不将他的话当一回事?却是在接下来的一个多月里或主动投案请罪、或怀着侥幸就地解散隐遁,再没有敢像半年多前那般摆明旗帜占山为王的「勇士」;而柳靖云也在大势底定后将或剿或抚的诸盗罪行与相应的判决公告全境,内容条理清晰、证据确凿,轻而易举地便堵住了某些人试图诋毁他名声的嘴。
无论如何,见识到了柳靖云儒雅行仗之下藏有的狠劲与算计,鲁州境内仍存的豪族哪还敢再嚣张下去?自是一个个收拾了气焰夹紧尾巴做人,并认真实在地配合、执行起柳靖云所颁下的每一个政令……如此又是两年多过去,待到柳靖云任满,鲁州已是政通人和、百废俱兴,他也在吏部考评三年俱优的同时顺利摆脱了早前的杀名,不仅得了个「柳青天」的外号,更在离任时受赠了几把万民伞,所受的爱戴自然可见一斑。
——尽管这份实绩的代价,是他三年来的夙夜匪懈,以及明知齐天栩曾入关赴京述职、却因无法擅离职司而错失的重逢。
这三年间,由于公务上需要处理的事情太多,他很少有能静下心来好好缅怀过往、思念情人的机会,却总在午夜梦回间回想起彼此曾经的心有灵犀、以及在那人或撒娇或强硬的要求下展开的抚慰缠绵,然后在醒转时迎着一室空落换来满心的怅然若失,甚或黯然消魂、泪湿衾枕……
他们不是未曾鱼雁往返,可私信毕竟不同公务,彼此又才刚开始发展羽翼、仍未掌握住足够的力量,往往一封信一来一回就是小半年光景,又因是托人带信而不便谈什么儿女情长,只能在信中委婉转述近况与思念、并叮嘱对方一些应当注意的人情往来而已……相较曾经的朝朝暮暮,自是尤显道阻且长了。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柳靖云离京时仍在孝中,出孝后又始终忙于公务,故家中长辈虽也动过替他议亲的意思,却都给他技巧地揭过了话头——按他的心思,既已和齐天栩两情相悦、既已承诺了只和天栩一道,便是世家联姻自来无涉情爱,也断没有再将外人牵扯进他二人之间的道理……更别提和那个「外人」共组家庭、行房燕好了。幸得本朝已有卓相卓常峰这个一生未娶而官至宰辅的先例在,柳氏亦是子息繁盛、并不差他一人「开枝散叶」;在此情况下,只要能从别的方面尽到他身为柳氏子弟的责任扛住父母的叨念,一切自然再无挂碍。
——八年前,未满十六便进士及第、高中榜眼的他,仍需得暗中筹谋布置才能借外力达到自己的目标;可八年后的今日,年方二十三便官至正四品的他便与父亲仍有一段距离,可实实在在的一方大员身份,却已让他有了足够的份量按己意行事……当然,他不是一得志便忘乎所以的莽夫、不会自以为羽翼已丰便迫不及待地与父亲对上。可如今的地位无疑意味着更多谈判的本钱,行起事来自也更加便宜。
所以当柳靖云睽违三年再次回到京中、再次回到淙花巷内的柳府之时,便清楚自个儿接下来少不得得应付父母或软或硬的诸般关切和逼婚,他却全无当年仍在军中时忧心前途无法自主的不安,反倒还因这三年主治一方的经历而愈显游刃有余、气定神闲……直到得知了某件他曾一度错过的事。
—一天栩即将入京了。
齐天栩上回赴京,是为了正式接掌地字营统领;而这一回,却是为了离任另调——且不说留在破军、官阶升至统领便已到头,单是他前前后后已在地字营待了七年余、如今的十二队队长均可称为他的嫡系——尽管有一部分是柳靖云仍在时提拔的——便不免让兵部出于防患未然的理由为他另作安排了。好在齐天栩对地字营虽有着极深的感情,却仍牢记着当年同柳靖云的承诺,遂才有了这一次的进京、欲要借此次述职的机会觅得一个能让两人重续前缘的职司。
而与齐天栩的前途未定相比,柳靖云虽同样是离任回京,却是连刻意走动都不曾便在入京面圣时得了旨意——以治理鲁州有功为由封从三品银青光禄大夫,授兵部侍郎之职。
从鲁州知州调任兵部侍郎,照品级来看乃是平调。只是兵部尚书自前任致仕后便已空了半年有、另一位侍郎又是出了名的病秧子不管事,故柳靖云这回名义上仅是平调两侍郎之一,实际上却已与独领一部无异,乍看之下自然是极大的恩宠。
可这份「恩宠」,却不如表面上看来的那样简单——而这也是朝中上下得知这道旨意时未曾如上回那般掀起太大波澜的主因。
能官至高位的无一不是人精。虽知按眼下的发展、圣上此前一直空着的尚书之职多半便要落到柳靖云手里,可这么傲与其说是出于对柳靖云的恩宠,还不如说是对其父柳明纬的交换与提醒——父子同朝为官虽是美谈,可同任六部尚书便是有些犯忌讳的事儿了,更何况柳明纬的吏部尚书还足做了八年有?圣上之所以让柳靖云有尚书之实而无尚书之衔,便是为了暗示柳明纬空位走人。
对此,柳明纬虽心有不甘,却也知晓这吏部尚书之位已是自个儿的极限、而年方二十三便已主事一部的儿子明显有着更好的前景,故考虑了五天之后,这位一心以门阀为重的柳家家主最终以「年老体衰、不堪重任」为由上书请求致仕,而在君王的再三「慰留」之下承诺了续留半年以利交接……而进一步加恩柳靖云、授其正三品金紫光禄大夫并任兵部尚书的旨意,也在三天后正式下了达。
由于柳靖云才刚从鲁州解职回京,圣上还特意给了他三个月的假,着他好生休养一番……只是以柳靖云一贯的谨慎作风,却是早在正式坐衙前便开始了解起兵部人事与诸般职司——而这,也正是他之所以能在齐天栩到达京城前便知晓对方即将赴京述职的理由。
上一回天栩入京,人在鲁州的柳靖云收到消息已是三个月后的事,根本没来得及请人代为照料、接待对方一番;故今次知晓此事后,他当即让人将自个儿院中的客房收拾了出,并让柳诚时刻关注驿馆方面的消息、一待齐天栩到达便即通知他前去迎接。
柳诚是家生子,打七岁起便跟在了柳靖云身边,便是主子从军的那些年未能随侍在侧,对这位柳府大少的性格仍算得上十分了解。故听得如此吩咐之际,头一次见着主子这般看重一个人的他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还是直到再三确认才理解到主子说的当真是「通知他前去迎接」而不是「将人接到」府上来。
柳靖云在京中虽素以谦和有礼闻名,可这「有礼」说的是遵行应有的礼制、而非不论对方尊卑亲疏都以大礼待之。故以他如今正三品金紫光禄大夫的身份,却要亲自去迎接一个充其量只是正五品上的军官,自然便意味着双方的交情非同一般了——而柳诚跟在主子身边这么多年来,还是头一遭见着平日总一副温稳持静、万事不萦于心的大少爷对一个人如此上心……只是他向来本份,也晓得自个儿的荣辱成败俱系于主子之手,故心下虽觉诧异非常,却仍是规规矩矩地领了命、另带了两个小厮便往驿馆蹲点候着了。
而得着驿馆伙计使眼色暗示「正主儿到了」,却是他开始蹲点后第二天正午的事儿……柳诚循着对方的眼色望去,只见一名身着武服、气质精悍,且一双眼确如自家主子所形容的那般「神目如电」的英伟男子正板着一张脸请人安置马匹准备菜肴,虽不若柳诚所见过的大官那般全身上下俱透着一股「养颐体、居移气」的雍容威势,却另有一种令人暗觉胆颤的凌厉凛冽——更别提那人似还察觉了他的目光,竟在他好奇打量时回头睨了一眼——那种整个人瞬间如坠冰窖的感觉让柳诚一时几乎想掉头就跑,却是足费了好大的功夫才压抑下了这份胆寒惊怖、挥挥手差了一名同样有些双腿打颤的小厮回去报信了。
——当然,在此之间,忠心的柳诚仍只得任命地继续盯梢,同时暗暗寄盼着那位大爷不会因此便误认自个儿有什么歹意上前揍人……好在他所担心的事终究不曾发生。便在他心下忐忑之情愈甚、几乎都想借尿遁溜号一下之时,身后已是蓦地一只掌轻搭上他肩头、一阵熟悉的嗓音随之传来:
「辛苦了,小诚……他呢?在驿馆里?」
「大……大少爷……」
柳诚先前正是草木皆兵的时候,如非身后的人一拍他便马上出了声,只怕还真有当场惊跳而起的可能……当下强耐着重如擂鼓的心跳回身招呼,只见平时对衣着打扮甚为注重的主子今日罕见地仅穿了身简练素雅的象牙色儒袍,半新不旧的衣料朴实无华,虽是半点掩不去主子那一身娴雅秀逸的气质,却让他瞧来更像是个意态风流的年轻才子、而非身居庙堂的三品大员……不过柳诚并不是头一遭见着主子如此打扮,只是头一遭见着主子穿成如此外出而已,故心下虽不免对这身衣着和驿馆中人的关系起了几分好奇,却仍是十分尽职地一个颔首道:
「那人……呃、那位爷是大约半个时辰前到的,方才已上楼稍微修整了番,眼下正在一楼大堂用午膳——便在那边角落。」
「……嗯。」
柳靖云其实刚问出口便已从驿馆内熙来攘往的人群中一眼觅得了那个熟悉的身影。可面对那已睽违三年余、更总在午夜梦回间不胜惦念的人,便是他心下满怀着就此冲上前去与对方相认的冲动,却仍因对方眉宇间那隐隐带着的、那源自于别离与阅历的几分陌生而不由驻足,却是于略显恍惚的一应间远远打量起了对方的容姿影貌。
——逾三年未见,齐天栩那双微挑的丹凤眼神光凛凛如旧,轮廓间那股刀削斧凿般的刚毅却已更甚,不仅较之三年前另添了几分沉稳,眉眼间亦透着几分威严,却是清楚显出了他这三年间作为一营统领的成长与蜕变、出色得让人一瞧便为之心折……瞧着如此,昔日或同生共死、或秉烛夜谈、更或耳鬓厮磨的一幕幕自脑海中飞掠而逝,却是让静驻多时的柳靖云再也按不下那满腔几欲溃决的情思和因之而起的渴盼,而终是一个抬足、由柳诚先前藏身的角落迈步而出,就此一路进到了驿馆大堂之中。
这处驿馆乃是专供入京述职的官员居住,负责招呼的伙计自也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故柳靖云虽穿了身与他三品大员身份不相符合的朴素儒袍,可当他十分自然地朝伙计微微颔首便直往大堂一角去后,那份自然流露的上位者气度却让本想上前招呼的伙计当即识相地避了开、转过头便自招呼起了大堂中其他的客人……而未曾遇到任何阻碍的柳靖云,也就这么如入无人之地地一路行至了这些年来始终让他魂牵梦萦的那人桌前。
「方便坐下吗?」
于那人三尺外——也是对方的警戒范围——停下后,柳靖云双唇轻启温声问道……那明澈若清泉的嗓音在这嘈杂的驿馆内虽不显特别突出,可对前方正迎着的人却非如此。听得那已睽违三年余的悦耳音色,本自埋首嚼食的齐天栩浑身俱颤猛然抬首,而在瞧清面前那道娴雅从容一如旧时的身影后、万般失态地一个起身上前,双臂一张便自一个使力将人紧紧抱了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