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的时间在漫无止境地寻找中缓慢流逝。生生死死,他人的轮回旁观不知多少次,自己还揣着最后点希望,数着年岁月日。
睁眼醒来望见的总是不同地方的天空,血红的夕阳或是静谧的月夜,他唯有想着那个人可能还在哪个地方抬头仰望同样的景象,才有力气继续下去。
老道长从之前离开川山就再未见过,冥也只当不认识这么个人,明明那时候一起笑笑闹闹的样子,还那么清晰。不止一次脑中一闪而过的问题是,是否后悔,却每每不敢继续回忆。只有逼迫自己不要回头往前看,这路,才走得下去。
余县郊边的小县城,他以为自己就快成功了。
然而那个雨夜赶到后山看到的,是几只小妖分食吴山内脏的场面。
晚来一步,一步而已,血顺着沟壑流淌下来,内脏内块被扔得到处都是,吴山那张和纪青玄相似的脸上,僵直的最后一个表情是难以置信的惊恐。
杀意简直是同疯狂一同炸裂开的,他从未用如此残忍的手法对待过同类,猫妖的指甲撕扯着那些妖物的血肉,生生扯断骨头连皮带肉,黏稠的触感,冲鼻的腥气,令人作呕。
浑身都沾上鲜红,这样大的雨都冲刷不掉,猫妖看着地上那具惨不忍睹的尸体,木然地想,不如下一世,由我来杀你,至少不会再那么痛苦。
再之后,猫妖留在了安阳史书院,负责记录天下奇谈怪闻,更借此机会继续四处找寻纪青玄下落。
然后一年前的初春,在一场吵吵闹闹的寿宴上,他终于遇到了他。
麒麟玉已经不知被哪位高人封了气息,再没有妖物相扰,楚少爷无知无觉笑出一口好牙,桃花眼亮得简直叫人以为情深几许。
他摇着扇子缓缓道:「这位兄台,一个人岂不无趣得紧?」
后面的故事,就都知道了。
守着玲玲的白毛怪消失了的时候,猫妖说至少还有一个想起的可能,也挺好。
还曾经非拉着自己给碧婉纸钱,然后怨恨了两百年的蛇妖也终于放弃,终于甘心。
即便自己始终无法认同妖类的生存方式,猫妖从未多言,只转过头去,也罢,本身亦与你无关。
他背上永不示人纵横交错的伤痕,以及,比之以前不知弱了多少的灵力。
还有那时候明明是和猫妖一同进入窥心的法阵,却只出现了关于猫妖的幻境……
事到如今,楚穆终于知道了原因——
无心,所以占不破。
猫妖一早就知道,楚穆比之纪青玄,少的不仅是一段记忆。
苏依依也好,圣晓月也罢,他都只在旁边安静看着,不迎合也不反抗。永远都是站在几步外的距离,触手却不可及。
直到余县的那天,大雨下得稀里哗啦,猫妖蹲在地上笑得流泪,然后抬头说好,可别又忘了。
是需要多大勇气才敢再相信一次,遍体鳞伤过后最后再信一次。
然而,他同两百年前一样举剑刺了过去,说滚,我不想再看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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镶嵌玉石的地方痛得要死,他闭着眼躺在地板上,即使浑身打颤,仍努力去构温热胸口里的那块冰冷的石块。扔了匕首,五指探进血淋淋的内里,然后握住。
这感觉真是要命,他想,然后猛力把它扯了出来。
其实最开始轮回的五十年,纪青玄是记得猫妖的。那几世的早夭也并非全是因为妖物。每次到了记事的年纪,大段大段莫名记忆和过于强烈的情感就会蜂拥上来,只是这些都是跟冥玉相抵触的东西,二者无法共存而已。
手心是微凉坚硬的触感,在挖出它的那一刹那,身体痛得几乎痉挛,然而这些都没有揭开记忆封印,重新正视那些被埋葬了两百年的爱恨,更让人疯狂。
它们瞬间席卷而来,不给人任何喘息机会,铺天盖地,几欲灭顶。
他终于忍不住呜咽出声——君璃,君璃。
暗红的玉石这就裂开条口子,「啪」一声轻响,碎在掌心。
正月初五那天,大雪终于完全停了,就连屋檐上的冰柱子也在慢慢融化。地面积雪已经很厚,被来来往往的行人踩得脏兮兮,摆在地上就难看得很。
王妈一边念着今年这天真怪,一边收拾着雪后狼藉。
一墙之隔,外面早市照例热闹得不像话,卖包子、卖大碗面吆喝声这边都听得见。晨光在琉璃瓦沿边挂了个角,柔柔铺进楚家大院。照在窗外挂着的冰冷棱上面,折射出的光一晃一晃就有些耀眼。
雪停过后的安阳,温暖如昔,闹腾如昔。十里繁华间,佳人顾盼掩,待百花争艳春雨如烟,醉笑归来燕。
这些,都和圣氏经历过的无数个正月一样,没有任何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