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上吧,男神[出书版]_分节阅读_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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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而桥下流水中,月光从云中倒映出七里的身姿……

「你可以用这个身形与人类交流……」云刺史似有洞察地一笑,又离去了。

七里所看到的景象,色彩一向都是灰色调的,白色、黑色、灰色、更浅的灰色……云刺史让他拥有了人形寄生体后,一瞬间,七里所见的一切都染上了七彩,如含苞欲放的花蕾自天坠落——

◇◆◇

在映出倒影的水波中穿梭,七里就能自如走出桥的边界,这是云刺史赋予他的新能力。

太康年间,祥和的街巷充满不褪色的光晕,丝毫未察觉将来的苦难,从西域贩卖来的龙武库上的龙,像一些奇异的访客,在洛阳城中相互问候。

那位由祖父带来看桥的竣工的卷发男孩,长大后,别人给了他一个外号:「翻羽」。

「我从小就能看到你,别人在桥栏杆上看不见你,但我能在水的倒影中分辨你在还是不在,」翻羽是兵家子,祖父是工兵,参与过修缮洛阳城。每当有心事,他就来向这座弧线优美的桥梁述说,如同与死去的祖父交谈:「门第、美貌、智慧与勇气,是这个时代的四规则。我要在祖父摔断腿的地方,踏上飞黄腾达之路。」他是有希望成为王济妹夫的男人。

当代名士王济,喜爱金钱、醇酒、清谈、美人、牛马以及视这一切为粪土的气概。

王济少年时从庭院中走过,他的父母共坐闲谈,父亲欣然地说,「生个这样的儿子,应当满足了。」母亲笑道:「如果我嫁给你的表弟,生的儿子可不止如此啊!」母亲生下淑美的女儿后,王济就一心想给妹妹挑个好丈夫。

翻羽是近卫士兵,在宫中值勤时,王公显贵们就近在眼前,仿佛他们的生活也唾手可得,走进门阀世家的家门,或者加入名士清谈的席位,这个梦想令翻羽痴迷,给他的雄心插上双翅。他骑马非常优美,能调教马儿以舞步轻跃,作为他的长官,骠骑将军王济,就是这样把目光投向翻羽……

之所以不厌其烦地介绍各人的父母姻亲,正是缘自魏晋以来特有的门阀制度。门阀世家垄断了权力、财富、知识、甚至是美食。高贵的家族不与门户低微的人交谈、共坐、来往,更别提通婚了。为证明血统高贵,评定品格,铨选官吏,区别士庶,选择婚姻,国人以血统自居的年代,以此最盛……神的等级,人的血缘,这是七里无法认同但被迫共存的世界。很快,七里桥与那座宫墙内的狭小天地,将再次沟通。

宫女们为常山公主撑起「步障」,这是一种丝质挂毯,行走时遮挡身姿,前去秘阁选书,她希望能选一册在婚礼上也能读的古诗。当她翻到「眄睐以适意,引领遥相睎」那一页时,三个「目」字偏旁在书页上转动起来,兀然射出强光,公主惊叫着捂住双眼——事后,宫女们说看到了从书中蹦出一头黄鹿,鹿角撞击公主的脸,鹿逃走了……近卫们没有找到那头鹿,有人为讨好人主,建议杀死宫苑里的雄鹿,割掉所有鹿角,公主制止了,「杀死鹿并不能使我重见光明。」——公主嫁给了骠骑将军王济。

那头缥缈的麋鹿,并不是宫女们的臆想,它变得更放浪不羁了,光着膀子来找七里,它就是被关在秘阁里,看了所有藏书,但变得更为疑心重重的黄公子,「万物有灵,就和无神论一样空虚。」

「你自身就是神灵存在的证明,还不够吗?」七里再次见到黄公子,难以抑制内心激动,但黄公子宛如刚从集市买了一颗青菜回家一样,满怀艺术家的不以为然。

「当然不够,因为我无法解释自身。」黄公子又前往西方去寻找答案。

许多人类和神灵跨过七里桥,但没有人会为一座桥、路途本身停留。

当初荧惑星君送给七里的那颗眼睛也被藏在故纸堆里,确切地说,七里将它藏在古诗句中,如果这行诗没有被人读到,那么永远也不会被发现,那就是「眄睐以适意,引领遥相睎」中的第三个「目」偏旁。翻羽参与公主失明那晚的捕鹿,在莲叶上捡到一颗宝石。宝石价值连城也好,也很少有人能出真实的黄金来换,西域来的胡人惊叹着「这是『命运的眼睛』,我要带着它继续向东旅行,去寻找能唤醒它的主人……」用地产换走了宝石。

翻羽小时候居住的庭院,父亲战死后,尉官就把他们母子赶走,然后有人买下了这片土地,推倒了贮存童年回忆的房屋,碾平父亲教他骑射的地面,建成了一座牛马场。等到王济想要入手时,通过黑白帽的牛马商作为中间商,才知道这块场地的新主人竟然是翻羽,这块地的价格是如此之贵,交易金额等于在地上铺满金钱,所以这块马场也被叫做「金埒」,翻羽只是一个卑微的士兵,不可能拥有这么巨大的地产,买下这块地产,正因为他有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巨款,王济将目光投向了这名卷发的兵家子,并在金埒与他赛马,发现他骑马姿势极其优雅,而且这名士兵懂得如何攫取钱财……他把翻羽混杂在平民中间,举行宴会时,让母亲在帷幕后面审视,是否能成为他的妹夫。母亲说:「此人确实拔尖,虽出身寒门,如果高寿,仍可发挥才能。不过看他的形貌气质,一定无法长寿,不能与之结亲。」

翻羽失望、生气、挫败,又向桥神抱怨;他说的那些人际关系,让七里头昏脑涨……七里长期处于「绝对孤独」之中,突然能与人接触,能进行更深入的情感交流,反而感到不适,就像一名隐士突然被晒到了亚历山大大帝面前。何况那名隐士具有坚定的信念,以及长久准备的表演欲望,而七里是一名「初出茅庐」的神灵,力量极度弱小,学识也不足以建立自信。

「如果你只是喜欢她的美貌,并不了解她的内心,这种喜爱终究是浅薄的。」七里说着那些人云亦云的话语。

「我喜欢她的身体,我喜欢她的灵魂。」翻羽反问,他纵马走入浅滩,将七里拉上马背,在河岸上飞驰……七里再次感到了所向披靡的愉悦,躲在灵压背后,由一位巨神灵引领着冲锋陷阵,聆听风的呼啸,犹如凯旋的乐曲,距离第一次类似的欢悦,很多年过去了,他几乎忘却了这种雀跃与必然的心痛……这只是一次对神的「贿赂」,翻羽有他的企图,他的野心勃勃、他想要改变的自身命运,他的自私和无耻凌驾在友情与膜拜之上。翻羽要求桥神帮助他,将桥震撼,好让他在王氏少女郊游时英雄救美,但桥神不会帮他做这么肤浅的事。

「你是神,不能理解这种喜爱吗?神也受制于道德感吗?」翻羽的咄咄逼人,他在夜色中的脸庞,让七里突然惊觉,这个年轻的人类长得多么像大司命啊!

大司命早就忘掉他了吧,任由他被困在一堆废墟之中……那些荒神,饥饿而暴虐,游荡在荒野,随便占领当地小神的巢穴,好吃懒做,如果被驱赶,也毫不在乎地再次启程。

「只能试一试。」七里说。

翻羽笑了,接着俏皮地又问:「为一个凡人做那么多,值得吗?」

无论是神还是人,我们所赖以生存的,都是一些非常微小的愉悦与虚荣。

当王济领着他的家眷出城郊游时,等王济的骏马与公主的牛车通行后,七里将桥的一头连上另一头,也就是说,谁踏上了桥,就永远也穿行不了桥,从桥的东头启程,仍会回到桥的东头。

被困在怪圈中的,就是那位美丽的妹妹。翻羽从桥下攀上桥面,来到她的面前,她早对兄长挑选的这位兵家子有所耳闻,比如有关他不凡风度和短命鬼的传闻,比如兄长只不过想拿妹妹换一个跑马场的谣言,她平静地看着翻羽,他们之前从未相见,这一刻等于是从神的手中盗取的天机。

翻羽说:「我不会伤害你(谎言,他想绑架她,制造一些木已成舟),我只是想让你也目睹——我所能见到的世界(谎言,他想用更高的眼界来压垮她母亲所依赖的门第)。」他为少女指出倒影,「看到了吗?」桥神,是一个白发白袍的美男子,摊开双手,将静静的河流揽入怀中。而少女所见的,是站在桥上,披散长长的白色衣裳,一位英俊的犬头人身神……

「放弃吧,你们看事物的目光完全不一样,你们的心意无法想通。」七里解开了结界。

「她比我好看,比我聪明,比我好闻,我喜欢她。这也有错吗?当然她的门第比我高。」

「没有错,但不太可能实现。」桥神想起那一对燕子夫妇所遭受的凌辱与分别,最彻底的凌辱在于你最终接受暴力的安排,并将其视为自然。

太康五年。

「她订婚了,和贵胄世家的卫家,没有人会为我等待,等待我脱离军籍,成为一个普通人,或是文职小吏,甚至是名士。」翻羽摩挲着桥体,他时刻提到年份月日,所以让桥灵也感到一种时光流逝的不快,「你为什么这么急迫?必须在一年、三年、五年内做到什么,否则就那么焦虑。」之前七里根本不在乎过去了多少个季节。

「我是一个人类啊,我可不像你,拥有永恒的时间,当我超过二十八岁,我就会被外放到州郡,到遥远的地方去,要考上小吏的话,才有可能改变军籍。我的祖父是军人,我的父亲是军人,我的祖母是随营女郎,母亲也是,将来我的孩子也是……平时耕种军方的田地,战时出征,男人战死,女人就被上司分配给别的士兵,世代也无法改变!」

王氏的婚礼举行时,翻羽还在执勤……

七里对翻羽了解也很少,人世杂乱,很难分析哪些是必要,哪些是重要。人和动物赤裸裸地被生下来,要获取足够的食物和爱,将自身延续下去,就必须不断地抗争与重复地觅食,为寻求领地和配偶打架。当夕阳轻抚青琐门,消失在宫廷壮美的屋檐下,一旬的宫中值勤结束,饮飞与熊渠换岗,他们回到各自的家,或是去单身汉的聚会,哪里都存在小团体与弱肉强食,翻羽因为糟糕的婚姻历险是否被嘲笑……七里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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