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下传来开门关门的声音,豆腐车碌碌地推过甬巷,人家的屋顶冒出炊烟,老板娘在桥头摆出长条桌子,等待第一批吃早餐的客人。新的一天开始了。
玉衡下楼来吃了一碗米粉,不论怎么样难过,只要活着,饭还要吃,日子还要过。思溪不是世外桃源,她还要回到昌南,去办楚雄的身后事。
离开前,她再次去叶家老宅独坐片刻。屋子空荡荡的,却又好像很满,昨天刚打扫过,今天又积满了灰,有种沉甸甸的味道。她觉得自己可以这样子一直坐到地老天荒,成为老房子的一部分。
太阳光漏过天井斜斜照着,分明在为“光阴”这两个字做注脚。疑心生暗魅,依稀仿佛,耳畔总是听到小孩子嘻笑声,觉得英雄两兄弟随时会推门而进。惹得她回头一次又一次。
老房子都是有故事的,这家的故事特别多。
离开思溪时,玉衡觉得自己已经再世为人。
楚雄追悼会的仪式相当简单。
虽然总经理王博一直滞留昌南,但是玉衡并没有照惯例请领导讲话,连她自己也没有致悼词或感谢亲友,只是沉默地守在遗体旁,任谁都看得出她在心里同丈夫说话。
来人寥寥,只有几位特地从西安赶来的楚雄的同事和昌南的客户。再就是叶英夫妻,还有李望。
主家既然无语,来宾也都不想多话,围在遗体旁凑不足一圈,连排队绕棺都省了,只将手中鲜花轻轻放在棺中,沉默着听完了整支哀乐便算礼成。
然后就火化了。故人化一缕青烟,从此人鬼殊途,阴阳陌路。
李望留意到,自始至终,何玲珑的眼神未曾在死者身上停留,她紧贴着叶英站立,可是总落后一步掩在身后,像是擎着一面盾努力遮住自己,又仿佛在躲避什么。但当尸体送入焚化炉时,她却筛糠般颤栗起来,整个人倚在叶英身上。而叶英望着楚雄的眼神则是百感交集,好像不相信那里躺着的是他亲兄弟。
这也难怪,照镜子般看着一个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躺在棺材里,那感觉会否像是埋藏另一个自己?都说双胞胎会有特殊心灵感应,一个摔跤,一个背痛。那么此时一个身入炼炉粉身碎骨,另一个会否如被火炙百窍生烟?
接着是亲人捡骨时间,七尺之躯,转瞬白骨,收进小小一只匣子里,就此了却一生。
叶英直到这时候才走过来对玉衡说了句“节哀顺便”,玉衡抬起头,浑身一震,忍不住脱口而出:“楚雄。”伤心的泪蒙住了她的眼睛,这半日她竟然没有细细打量过他,然而一握手,却觉得被电流击中一般,几欲昏倒。
“对不起,我是他大哥叶英。”叶英试图缩回手,却被裴玉衡紧紧握住了不放,只好用下巴示意,“这是你嫂子玲珑,你们见过面。”
裴玉衡被迫松了手,眼睛却仍然死死盯住叶英,那熟悉的五官轮廓如刀削斧凿一般刻骨铭心,这分明就是她最亲的丈夫楚雄啊。
刚才还含蓄得恨不能把自己当一团烟雾那样藏起来的何玲珑,忽然挺身而出插到两人中间:“弟妹,已经认了亲戚,以后多走动,有时间到家里认个门儿吧。”
玉衡敌意地看着玲珑,不久前她专程找过她的,可是她却半字不提她们的亲戚关系。如果不是李望拆穿了叶英的跟踪,到现在他们都不会认她这个“弟妹”吧?
想到李望,她忍不住回头寻找,李望立刻接住了她的目光,走上前说:“玉衡,我送你回去。”
“我想请大哥大嫂吃顿饭,你一起来吧。”
“好。”李望一口答应。
然而叶英却犹豫了一下说:“弟妹,实在对不起,我下午还要出车,改天在家里请你吧。”
“今天出车?”玉衡注视他,仿佛一直要看到他的眼底里去,“警官早通知过你楚雄今天火化吧?之前联系过你,一直说没空,你是楚雄的大哥,关于楚雄的下葬,我还要同你商量。”
“我的想法早已托方警官转达过:你是他妻子,由你全权做主。”
“楚雄一直忘不了思溪老家,我想送他回去。”
叶英一呆,眼睛忽然泛红,半晌说:“我没意见。”
“但是思溪没人认得我,楚雄认祖归宗,得要大哥主持。”
这时候王博也走过来招呼:“这位是楚雄大哥?真是跟楚雄长得一模一样啊。这要是在路上遇见,还真会把人吓一跳。”
“他们是孪生兄弟,当然像了,不过仔细看还是有分别的。”玲珑息事宁人地拉一拉叶英的衣襟,“要不还是打电话到车队,找个人替你一下吧。今天好好陪大家吃顿饭。”接着反客为主,招呼众人一同去饭店。
那种过分的殷勤让李望不禁愕然,之前何玲珑给他的印象一直是冷淡而疏远的,充满戒备,同周围所有人隔开一道无形的墙。此刻却一反常态,热情熟络得像个茶馆老板娘。虽然案子已经了结,然而他本能地研判着何玲珑的言行颦笑,断定这位大嫂隐瞒的事情比他们想象的还要多。
他再次想起裴玉衡关于黑天鹅的比喻。在王子的舞宴上,她究竟念了什么样的咒语?
王博做惯领导,收到通知就已经准备好了发言稿,在葬礼上没有机会讲话,到了饭桌上终于找到契机,沉痛而不失克制地表示了哀悼之情,又向裴玉衡再三敬酒,极力称赞她对谷好问的大度宽容,说得玉衡好像天上地下古往今来第一个名媛贤妇,只可惜生错年代,没能上得了《列女传》。
楚雄的几个同事齐齐露出苦笑,任谁都看得出上司这场演讲的良苦用心,是希望玉衡也能放他一马,将来调查宣德瓶掉包事件时,可以帮他摘清瓜蔓。他们同样知道,别看现在王博说得漂亮,到了调查时,他一定会尽可能把所有过错都推在楚雄头上,让死人背黑锅。固然楚雄掉包是为了公司,包括为了他王博,但是上头动嘴下头跑腿,暗地里说的话做的交易只要没落成白纸黑字,他说不承认就可以不认;只有换掉的瓶子是铁证,这楚雄死了也死得不清白。
那样子蝇营狗苟,不过为了争取升上半级,每月多赚一千几百。然而转过身一头撞倒在桌子下,就此撒手人寰,所有威风跋扈全不见,徒留下这身后疮痍让人指指点点。到此时再回首从前种种经营设计,终有何益?
然而活着的人始终看不透。几个办公室主任、人事部干事都是做油了的,跟风使舵地敬酒说些现成话儿,看着王博眉毛眼色行动,一如提线木偶。
只见玉衡不卑不亢,来者不拒,敬一杯就喝一杯,对所有的客套话却始终不置可否,好像没听见,又好像不在意。直到王博再三问及遗属有何意愿,方温婉回答:“请设法联系,将玉壶春真瓶归还谷先生。”
李望暗暗喝一声彩,益发敬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