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明出生之后,卫燎本以为自己已经在岁月不居,时节如流之中找到另一个留住自己的锚,未曾想到此生居然还有陷入这等险境的机会,身边除了傅希如一个人也没有,朗朗乾坤不复存在,昊昊天日也消隐无踪,他只有借着这个人来找到自己了。
好似大梦初醒,又像是溺水的人突然浮上来,又是呛水的痛苦,又是被紧抓着不放的欣慰。
有人愿意舍出命来的救他,护他,若是旁人,卫燎会以为是为了皇帝,可是傅希如……
他只能,只愿意归于私情。
这时候明明算来还是白昼,却成了他一个人黑夜,既然如此,颠倒黑白也不算什么,是理所应当。
卫燎又换过一次水,摸了摸傅希如的胸膛,他自己的手指冷得发僵,因此也只觉得傅希如滚烫,想了想,缩下来往他怀里钻,躺好之后长长叹出一口气。
傅希如仍旧下意识的好好揽住了他。
他要是这时候出了事,绝对算得上中道崩殂,可眼下也只能等待而已了。皇帝究竟是不是天子,气运所钟,只看这一回是谁先找到他,究竟有多早。
上天倘若怜爱他……就把傅希如也好好的送还回来吧。
他此生已经算不上幸运了。
草原上大雨滂沱,长安却只落了一场清霜。驸马走后,公主府照旧有许多人高谈阔论,只是心思和话头都难免往眼下的战局上引,自然也难免谈到太子。
不过毕竟是太幼小了,贤愚难辨,因此说起来也不过是说这储位立得太早。卫燎毕竟还很年轻,虽然掖庭也不充实,但孩子总不会一直都这么少,虽然是为了亲征铺路,可这事还是有不妥当的地方。
公主只是低头笑笑。她隐约猜得出为什么,一来是太子十分受宠,又是第一个孩子,其实就算之后多子多孙。卫燎的脾气也很难都如这个一样看待。二来是如今卫燎的烦心事不少,于公于私都是令人愁肠百结,没有心情临幸妃嫔。
三嘛,最不可言说。只要傅希如在他眼前一天,他就不得不纠缠于过去的事。这倒是不用人说,也不必发现什么端倪,只看他们二人共处一室的情状就能看得出来。公主是女人,在这些事上难免留心,又偏偏对这二人都能看透。不管在场的有多少人,只要他们在同一个地方,卫燎就难免神情不寻常一些,叫人怎么能不多想?
何况,太子幼年入储,不得不说是有大福气的人,只要能端端正正的长成,还怕坐不稳这个位子吗?卫燎是他的父亲,就是他最大的保障。
所以公主从未有对太子动手的想法。
她的目标始终是卫燎。
第八十四章 烤兔
一场暴雨过后,卫燎又等了半天才开门出去。这场雨下的时间其实不长,只有多半天,傅希如发热也是时好时坏,卫燎一时担忧焦虑,一时又觉得可以放下心来,等到重新见到外面的天地才觉得恍若新生,收拾弓箭往远处走了走,打了一只兔子,又找到了流落不远处的那匹马,抚慰半晌,也带了回来。
当时把马留在外面也是不得已的事,幸好这里有牧民给畜牲搭建的棚子,好歹避过暴雨,身上的伤口也开始愈合了。卫燎松了一口气,回来找了枯枝,准备烤兔肉吃。
“隔壁的罐子里有盐巴和孜然。”
他正坐在地上摆弄火石,忽然听到背后的说话声。
是傅希如醒了。
卫燎手上一顿,手里提着的兔子正滴滴答答的滴血也顾不上,转身看他:“你……好了?”
那怎么可能,然而傅希如眼下甚至都能坐起来了,至少是不会死了。卫燎眼前一花,来不及长出一口气就感觉自己脚下一软,难言的复杂辛酸这才从心里泛上来。
他毕竟年轻,还不至于这样就真的当场倒下去,稳了稳心神,默不作声的看着傅希如揭开被子下床。他行动显然还很不方便,但走动是不难的,过来先是看了看他还在剥皮的兔子,转身去隔壁找东西。
卫燎越发觉得他对这里熟悉的不正常,然而要问又不知道从哪里问,索性都往脑后一抛,坐下来继续给兔子剥皮。
正是秋季,野兽都在贴秋膘,这只兔子掂量一番总有四五斤重,又肥又软绵,要不是他剥皮的手艺不行,这张皮子倒还挺值得留作纪念的。
傅希如翻了半天,找到盐巴和孜然,拿出来之后也在他身边坐下了,听喘息就知道费力。卫燎停下手,心里一团乱,先伸手在他脸上一探,又顺着摸了摸脖颈和胸口,一蹙眉。
烧果然还没退。
他想说两句什么,可是还没有张开嘴就先沉溺在对方的眼睛里了,忘了个干净,身子一软,小心的靠在他怀里了。
都这个时候,自然也没有什么仪容可以在意,两人都披头散发,衣冠不整,傅希如抬手很慢的摸一摸他的头发:“吓到了?”
明明他才是那个生死悬于一线,现在也不能说就彻底挣过命来了的人,语气却轻描淡写。
卫燎不说话,想往他怀里继续缩,也顾忌着伤口,不敢真的用力,既不点头也不摇头,自己浑身上下的血都乱窜,等到心情逐渐平复才重新听见傅希如的心跳声。
他这一夜一天过得惊心动魄,心慌难安的时候就抱着傅希如在一片黑暗里等着自己恢复,对这个声音早就熟悉了,这时候听一听,也就逐渐认清了这种现实,傅希如确实苏醒了,确实没有死,确实一点也不怪他。
“是我的错。”
一时不察,他就没头没尾的认了个错。
非要说起来,卫燎做错的事何止这一桩,然而他始终没有机会认错,心里也清楚认错并没有什么用,于是说出来之后就后知后觉开始委屈,好像这句话脱口而出,他从此就失去了某种资格。
是什么资格和权力?
傅希如的反应显然不如平时那么快,过了一会才回答他:“这都不要紧了。”
好像轻飘飘的一句就把过去的褶皱全部抚平。
卫燎毕竟和他相识这么多年,听得出他话里的意思,也知道对方明白他说的错是什么,顿了一顿,直起身和傅希如对视。
苍穹高远,刚被暴雨洗刷过,是一种摄人心魄的蓝,阳光明净,泼洒在两个人身上,无端令人想起松香和琥珀,好像可以停留在此,时间不再流动,什么坏事都不会再发生。
而一个病弱的傅希如,简直是卫燎所不能想到的许多模样中他意外的喜欢的。一想到他这模样全是因为要救自己的命,卫燎就生出许多笃定和不知从何汹涌而来把他淹没的温暖,好像刚拿到手一样,还是滚烫的。
他一向是知道傅希如对自己的容忍和喜爱的,否则两人到不了今天。可或许正因为傅希如用情太深,所以才始终自持端正,不肯对他表露太多——他拿到太多的爱只会头晕脑胀,然后飘飘欲仙,失去理智。
这样子如此罕见,以至于卫燎前所未有的坦荡和舒展起来,又是得意,又是肯定,好像一头饥饿的猛兽终于饱餐一顿,亲昵的看着这个饲喂他的人,又好像一片度过料峭初春,终于舒展开全身的嫩叶,春风骀荡,飘拂过他的身心,从今之后是长到无极限的春日,还有郁郁葱葱的长夏,霜冻风雪全都遥不可及。
他有许多话想说,因为已经把他涨满了,可傅希如的眼神前所未有的柔软,又让他觉得毫无必要。
他全都能懂。
在这儿天高地阔,好像被天下遗弃,又好像被傅希如收藏起来,躲开了所有心事和蛰伏在阴影里的鬼魅,感想如此复杂,他也实在说不清楚。
傅希如也不说话。他倒不是困,而是虚弱和低烧而起的昏昏沉沉,反应自然慢上几拍,被卫燎盯着看了一会,才泛上来一点笑意,疲倦而温柔容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