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议不由在心底失笑,许捷虽然医术过人,但却失于细致,还好自家小徒弟素来心细,不然自己恐怕还得受不少折腾。
李璟忙着给他喂水的时候,他也这才有功夫好好瞧瞧这孩子。
不过半年没见,璟儿却是又见拔高了,也更见稳重了些,眉宇之间已渐渐显露出来自高祖太宗血脉的坚毅果决,又添上一抹兰陵萧氏所传承而来的从容淡静,一双清冽而深邃的眼睛藏着许多自己都不知道的事情,早就不是当日那个天天嚷嚷着胡饼的小小孩童了。
吴议欣慰之中,也多少有点吾家有儿初长成的淡淡惆怅。
“师父,我方才和许助教那样说,只是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李璟却是敏锐地察觉到吴议复杂的眼神,以为他还在芥蒂自己和许捷的谈话,赶紧开口解释了一句。
医科一贯偏重门第辈分,他的师祖沈寒山早年能立足于太医署中,都多要仰仗其师父孙思邈孙仙人的大名。
如今他早已一跃成为此间名流,又深得天后信任,不可谓不炙手可热;而吴议虽略有薄名,但终究不过地方上一名小小的医助教,在师父这个身份上的分量,的确远不及沈寒山这个名字。
可在李璟心中,当得起师父这两个字的人,始终是那个陪他上学下学,教他通晓道理,和他一起走过纷飞战火的人。
吴议倒没想到李璟居然那么较真,学生变师弟的事情在现代已经算稀松寻常了,还时常成为饭桌上的笑谈。
而在这个尊师重教的年代,师徒之间的那份感情和羁绊,显然也比一千年后更加深厚真挚。
望着李璟认真而严肃的神情,吴议只觉得心头如暖风拂过,连带在船舱里那股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的豁达情怀好像都被一句话轻轻松松地带走——他在这世上还有割舍不掉的牵挂,容不得他随便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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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议在卧床静养的时候,李璟才把外头发生的事情一一和他道来。
当日他和顾安在奉节迎击萧毅之际,武三思还在被窝里头做他的春秋好梦,等他一觉醒来,就听到了来自奉节的捷报,简直是从天而降的馅饼,由不得他不接着。
萧毅一被擒,剩下的空巢自然不攻自破,武三思当即领着三万唐军“讨逆擒贼”去了,一路如入无人之境,很快就把萧毅的残党一一擒获。
至于顾安和李璟是怎么样神机妙算地料到萧毅会抢攻奉节,自然不在他的考虑范畴之内,这叫什么?时也,运也!
而当天后收到这样一份喜气洋洋的奏章的时候,也只是微微一笑,不置一词。
“母亲为什么不高兴?”太平仰着小脸,迷惑地望着她,“渝州的逆贼都已经伏诛,这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
天后反垂眸望着一脸不解的女儿:“你觉得我不高兴?那你认为母亲为什么不高兴?”
太平捡起那本被随意丢到一边的奏章,略微扫过一眼,上面不过吹嘘一番,讲讨逆如何顺利快捷,简直马到成功,不费吹灰之力。
又顺便拍了拍天后的马屁,将此战的胜利全部归功于天后千里之外的威严,是天后顺应天命,才能兵不血刃,不折一兵一将就能捣碎这个深埋已经的毒瘤。
奏折还没读完,太平已“嗤”一声笑了出来。
“我知道母亲为什么不高兴了。”太平丢掉那本奏折,用手撑着脸颊,眼眸如明珠闪烁,“可我觉得,母亲不应该不高兴。”
“哦?”天后反被她的话挑起三分兴味,“你倒是说说看,我为什么不高兴,又为什么应该高兴?”
“因为母亲派遣讨逆大将军去渝州,不仅仅是为了给他一个功名,同时也是为了锻炼他带兵打仗的能力,可他只字不提是如何破敌的,可见他自己也不知道其中关窍。”
天后这才放下手中的朱笔,朝太平一颔首:“说下去。”
“他明明不知道是如何破敌,却急忙地呈上了捷报,说明他是一个好大喜功的人,一个不思进取又好大喜功的人,又能如何守卫住我大唐的山河呢?所以母亲不高兴,因为母亲觉得他不是可堪大任之人。”
听到这里,天后唇畔的微笑才渐渐消散看去,若明若暗的灯火映在她的眼中,忽地一闪,如一道无声无息的霹雳闪过。
“连你都明白母亲的苦心,你那表哥却一点也不懂,真是越活越糊涂了。”
第99章 换药
太平的话说来简单, 听到天后耳中,却又别是一番滋味。
眼下战火四起,边境不稳, 大唐江山亟需要一位可以力挽狂澜的得力将才。
但现在已经不是人才辈出的贞观年间了, 没有那么多能人将才可委以重任,放眼望去,数得出名字的良将之中, 薛仁贵正流放象州,尚且是戴罪之身,裴行俭又忙于应付吐蕃, 实在分身乏术。
而最令突厥闻风丧胆的不败战神刘仁轨,偏偏又是天朝的中流砥柱, 自己最大的政治敌人。
好不容易给了武三思一个锤炼自己的机会,却也没见他有多少出息,一次小小的讨逆平叛, 都要靠李璟在背后谋划定军,才能一战告捷。
满朝武将之中, 不是扶不起的庸才,就是太子与周王的麾下,让她如何高兴得起来?
“可母亲难道忘记了吗?不止讨逆将军是您的侄儿, 璟儿也是您的侄孙呀。”太平歪一歪头, 笑靥轻轻绽开, “母亲让璟儿作为副帅派遣到渝州, 不正是为了看一看他的才能吗?”
天后沉吟片刻, 并不作答。
的确,根据裴源的回报,此番渝州讨逆大捷的主要功臣是她有意安插在武三思身边的李璟,这个年仅十四的少年已经表现出了异于同龄人的才华和沉稳内敛的气度,想来不出几年,也能在朝堂上看到他的身影了。
可李璟也姓李,身上流着李唐皇室的血液。
而他的母亲姓萧,和他的祖母一样,同出于那个屹立上百年而不倒的兰陵贵族。
穿堂入室的夜风撩动起幽暗的烛火,将母女二人的身影曳成长长两道交缠的黑绸。
见她半响不语,太平才大着胆子道:“女儿听说,掖庭中有一名才女,叫做上官婉儿,颇有文采,深得母亲的赞赏。”
天后点点头:“我正有让她掌管宫中诏命的想法。”
话一出口,已经读懂了女儿替李璟争取功名的小小心思。
“你呀。”不由伸出手在女儿光洁的额头轻轻一点,“不好好念《女则》,成天就知道管这些不着边的。”
太平揉着额头,顺势就要扑进她的怀里撒娇:“既然您能容得下上官仪的孙女,为什么就不能容得下萧氏的后人呢?”
天后一手揽着已经越发长大的女儿,一手拈起另一本奏章:“那不一样,婉儿……到底是女子。”
太平蹭地从她怀里站起来,叉着腰,笑意盈盈地望着天后,仿佛一只终于抓住老鼠的小猫,急于要炫耀自己的战利品。
“可是,母亲您也是女子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