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边的风被热烈的太阳割裂得破碎,如同飞射的刀片,隔着顾晓山幼嫩的脸蛋,他耳边只听见反反复复的「爱情」「爱情」。他才五岁,理解不了这个词,只是下意识地犯恶心。
父亲似乎在那一刻,都不信这个女人会跳海。
然后海风飘动得越发激荡,顾晓山眼前的事物非常模糊,一切都变成了浑浊的蓝,鼻腔里再没有那甜腻的气味,只有窒息和绝望——他的胸腔被恐惧充盈,一颗心几乎炸裂开来——很快,尚幸,很快,他就昏迷了……他就记得一个词「爱情」。
恶心死了。
顾晓山微微睁开眼睛,恍惚中,才记起自己已经是个成年人了。他还很努力地学习了游泳,这样他才可以堂而皇之地告诉父亲「我不怕水,只是不喜欢而已」,说完,跳入池内给父亲表演了自由泳100米。在水花之间,顾晓山恍惚又回到那一瞬间,母亲的容貌已经模糊,只有那尖锐的声响鼓噪着。
现在,他又觉得自己重新到了水里一样。
离开会议室的时候,顾晓山还是浑浑噩噩的,以至于徐芸芸探询似地问「您对遗嘱还满意吗?需要联系律师起诉吗?」的时候,顾晓山才惊觉自己根本没听清楚遗嘱的内容。在「爱情」那个词冒出来的时候,顾晓山的耳边就都是水流涌动的声音。
顾晓山故作处变不惊:「嗯,再看看吧。」徐芸芸便没有多问。她其实多少察觉到顾晓山的不对劲,但在母亲的丧礼上精神涣散,完全情有可原。如果顾晓山还是那个一分一毫斤斤计较的样子,她才要感叹「我的老板原来真是个冷血贪财鬼啊」。
这座宅子完全是随唐果果的心意建造的,颜色斑斓得刺眼,像一个巨型的翻糖蛋糕。站在门边的韧子等他出来,很容易认出想等待的人——顾晓山穿梭在马卡龙配色的空间里,一身的黑与白,神色异样的冷峻。顾晓山还是那冷漠的模样,随手摘掉了胸前的白玫瑰,用黑皮鞋踩碎在脚下。
当看向韧子的时候,顾晓山的眼神里还是灵堂里的疏离。韧子的心又拔凉拔凉起来,但还是迎难而上,习惯性地扬起笑脸:「小山哥,小山哥!」顾晓山听见的时候,眼眸里的光芒动了动,重新多了点温度:「是你啊,在这儿做什么?」韧子见顾晓山的态度回暖,心里更是火热了,就说:「我等你呀,我都不知道去哪儿落脚。」顾晓山笑笑:「你爸让你来,没给你安排?」韧子便说:「我爸说让我『投奔』你,总不会吃亏。」顾晓山也挺无奈的,说:「我住附近酒店,你一起吧。只是也不知道还有没有空房间。」
冲唐果果之死而来的人太多了,附近只有一个稍微体面的酒店,豪华间都人满为患了。既不能叫韧子住标间,也不能叫徐芸芸与韧子同住,所以韧子顺理成章的住进了顾晓山的套房里。韧子原本因为灵堂上顾晓山的态度而忐忑不安,现在他却发现,顾晓山不是对他疏冷,而是对外界的反应变得有些迟钝,当时他双目是涣散的,好像被什么困扰着。
韧子这么一想,只感毛骨悚然:难道是撞鬼了?
当韧子打电话询问老爸要不要买点什么神符时,郁老爷淡定地回答他:「你妈过身的那会儿,你也是这鸟样啊。」韧子完全没印象了,还问:「那您有烧符水给我喝了没?」郁老爷直接挂了电话,过了半会儿,给他发了一条《农村小伙无知学风水,饮下符水患急性肠胃炎》的报道。
这个地方比较偏僻,他们住的是方圆百里唯一一家星级酒店。酒店的设施也很一般,尽管他们已经住了「豪华间」,但感觉也差远了。如果是平时的话,顾晓山还会跟韧子说说话、解解闷,现在顾晓山却不怎么开口,甚至把自己关进了房间里,让韧子一个人呆在客厅加的小床上。韧子侧躺在硬梆梆的小床上,耳里只能听见老旧空调发出的扰人的声响。
他根本睡不着。
他翻了个身,又见老爷子发了一条信息「别沉不住气,别贸然示爱!」。韧子也没注意别的,光盯着亮晶晶的「示爱!」两个字加那个赫然的感叹号,心脏怦怦跳——示爱,示爱,示爱!
韧子横竖是睡不着,骨碌一声爬起来,打开了的手机备忘录,开始构思他对小山哥的动人告白……寂静的夜晚、沉闷的噪音、无边的孤独,反而给了韧子无限的灵感——他一边想着顾晓山的模样,一边飞快地摁着九宫格键盘:「如果我是北京往圣地亚哥的航班,你就是阿图罗梅里诺博尼特兹,因为我想要到你那儿就得『转机(基)』,如果我是延绵的山路,那你就是N字的路牌,遇见你我就得弯……」
无独有偶的,卧室内的顾晓山也无眠,手里拿着唐果果给他的遗书:「从你父亲那儿拿走的,我注定要还给你的。拿走它们,并非是我贪财。我说来说去,都是那句,我只要爱情。他既然立心摧毁我的爱情,我便也要夺走他的爱——大约就是钱财了。他爱他的钱去吧,我不管了。我爱你。」顾晓山看着这些字,胃酸又是一阵翻涌的。
他来这儿,听见的、看见的,都是无处不在的「爱」,让他烦厌,让他崩溃。他想,如果现在有人敢来他面前说个「爱」字,顾晓山一定得一拳捶死他。
房间外,韧子已完成了「示爱草稿」的最后一句「这就是爱、爱、爱,因为爱,所以爱,我们赶紧相爱」,心里非常满足:小山哥一定会被我感动。
第32章
翌日,顾晓山从卧室里开门出来,就看见韧子四仰八叉地倒在小床上,依旧是他风格的呼呼大睡。顾晓山看他一眼,拎着公文包出门了。当年的十亿,现在已经增值不少,归属了顾晓山,也算是顾晓山不敢相信的。徐芸芸以为自己老板应该会很高兴,可顾晓山的脸上也看不出喜怒。
最近的顾晓山总是很冷淡。
韧子想要给他一点温暖。
顾晓山回到客房的时候,闻到一股浓烈的人工的香味——显然是来自于泡面。韧子一听到开门声,就高高地抬起头来,扬起一个笑脸:「芸芸姐说你们快回来了,还没吃饭,我特地泡了个面给你吃!」说着,韧子又献宝一样说:「还打了个蛋!」顾晓山笑笑:「那可真难得。」
顾晓山在饭桌边坐下,看到充满仪式感的镂空碗垫、金边白瓷的阔口碗,碗里盛着热气腾腾的汤面,浮着一个黄汪汪的鸡蛋。顾晓山拿起木筷子,说:「这些都是酒店配的?」韧子邀功似地说:「才不是,我自己买的。」顾晓山一边用筷子搅动汤面,一边说:「这儿没有洗碗机,我可不会洗碗。」韧子便说:「那就扔了呗。」顾晓山便笑说:「像你这样浪费,在我家一早被揍死了。」
韧子听了,陷入深思:原来要入顾家的门,就得当个节俭的人啊?那我岂不是无望?
只是,韧子惯会转变思路:既然我入不得顾家家门,那让小山哥进我郁家家门也无妨。相信老爹也不会介意。
顾晓山草草吃了两口方便面,又看了一眼韧子,笑道:「你就看着我吃?」韧子点点头,认真地问:「你喜欢吗?」顾晓山是个注重生活品质的精致基佬,实在说不出「喜欢方便面」这样的话,但姑且念在是这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少爷做的,便赏脸说:「不错,很好。」韧子又尝试表白一样地问:「那要让你吃一辈子呢?」顾晓山闻言一怔,又干笑说:「一辈子吃方便面?」韧子便想刮自己两嘴巴子,真的不会好好说话了。
韧子想起了手机备忘录里的表白稿子——他对此是挺满意的,并且背得滚瓜烂熟,说来惭愧,他可是苦练了一个下午才把那句「你就是阿图罗梅里诺博尼特兹」给说顺溜了。其中他几度想删掉,但又觉得这个比喻非常贴切,于是硬着头皮诵读,功夫不负有心人,算他最后终于流畅地报出了「阿图罗梅里诺博尼特兹」这个地名。一切都如此完美,可他还是觉得必须找个合适的时机,才好将这些绵绵情话和盘托出。毕竟小山哥正在混乱之中,他何必搅局。当务之急,应该是让小山哥走出阴霾。
但是,韧子又觉很难按捺住内心那暴风狂浪般的爱意,便屡屡在心内喝止自己,要起码等回到本市才告白示爱。
韧子又想着,小山哥最近心情不佳,他该想点什么来使他快乐起来。就在此时,他才发现自己对顾晓山知之甚少。他甚至不太了解顾晓山平常休闲娱乐的活动有什么。他和顾晓山一起的时候,多是吃饭、打球——这些活动,顾晓山看着不太讨厌,也不太喜欢,有点只是为了陪韧子解闷的意思。
于是,韧子只能求助于那位最了解顾晓山的人——徐芸芸。他问徐芸芸,平常小山哥都喜欢做些什么解压?徐芸芸脑内立即浮现「做什么,当然是做、爱」,可这不合时宜,便只说:「顾总很懂得自我调节。我从未发现过他特地做点什么解压。」韧子又说:「那他不开心的时候又做什么散心呢?」徐芸芸答:「他什么时候就不开心了?」韧子便道:「他现在显然就不开心!」徐芸芸装傻充愣:「不会吧?我没觉得呀。」韧子说:「啊,你不是很细心的吗,居然这么不敏锐?看来还是我比较了解小山哥啊。」徐芸芸不住点头:「当然、当然,你是他最好的朋友。」既然挂上了「顾晓山最好朋友」的头衔,韧子也不好对徐芸芸穷追不舍。
韧子却对这个头衔颇为怀疑了。第二天,韧子仍给顾晓山做了泡面,这次不但加了鸡蛋,还配了一罐冰可乐。顾晓山一边笑一边说:「这还真想叫我余生都吃泡面吗?」韧子耷拉耳朵:「啊……可我只会做这个……」顾晓山笑道:「没关系,心意到了就行。」韧子仍是乌溜溜的眼珠子盯着顾晓山。顾晓山有些食不下咽,问:「你饿么?」韧子摇了摇头。顾晓山又问:「那你有什么事吗?」顾晓山既然问了,韧子这直肠子也就答了:「我在想,我是不是你最好的朋友?」
顾晓山觉得好笑:「这是什么问题?」韧子有点感到自己被看轻了:「你觉得这个很可笑吗?」顾晓山点头:「这难道不是小学生才会计较的问题吗?谁和谁是最好的朋友?」韧子不肯承认自己是「小学生」,便反驳:「谁说的,中学生一样很在意这个!」顾晓山无言以对,默了半晌,放下了筷子,说:「如果你非要这么说的话,那确实如此。」韧子惊喜地问道:「确实?我确实是你最好的朋友吗?」顾晓山泼了一下冷水:「毕竟我朋友也不多。」
韧子不说话了,脸上依旧是并未减退的困惑。顾晓山无奈问道:「你还有什么问题?」韧子便说:「可我觉得我一点都不了解你……」说着,韧子脸上是掩饰不住的丧气:「明明你对我那么好,什么都为我着想,我不开心的时候你也有办法逗我高兴。可是……可是你不开心的时候,我才发现我根本没有一点都不了解你,也不了解怎么才能帮助你!这又算哪门子的好朋友?」顾晓山静静地听他说完,然后笑笑,说:「这不是你的错。」
「啊?」韧子怔了怔。
顾晓山说:「你一定是觉得你太粗心了才不了解我。不是这样的,像徐芸芸那么细心的人也不了解我,不是吗?」韧子无言以对。顾晓山说:「是我自己的问题。我不想要被了解。」
像有块橄榄堵住了韧子的喉咙一样,韧子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同时又难受得快要窒息。但勇气又让韧子将这「橄榄」吞了下去,喉咙割得生疼,他用沙哑的声音问:「可是……这样我还配得上说是你的朋友吗?」顾晓山摆摆手:「你也可以认为,我没把你当真正的朋友。」
韧子像是一下跌进了冰窖,那「你就是阿图罗梅里诺博尼特兹」在心中碎成八块了。
顾晓山似乎也意识到这句话的不妥当。换在平时,他是绝对、绝对说不出这么不妥而又坦诚的话语的。可现在的他情况也不太妥当。他原谅了自己的冲动,他索性对韧子解释说:「我根本没有朋友。不想要,不需要。没有更好。」韧子愣愣地看着顾晓山,下垂的眼睛里充满茫然和不解,似乎还有些伤心,眼神像被弃之门外的小狗。
顾晓山又开始后悔,他不该对韧子说这样的话,尽管是实话。对韧子说谎,又有什么所谓呢?韧子又不懂得分辨,还能听假话听得很开心。
顾晓山也明白了,自己最不希望韧子不开心。
第33章
在这样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是短信解救了这一刻的静默。律师给顾晓山发来了信息,请他去签署文件。顾晓山将面汤饮尽,说:「谢谢。」说完,顾晓山便离开了。
方便面的香气像是这忧愁一样,非常廉价,又浓郁,关着房门是久久不能散去的。像是想散心一样,韧子也选择了独自出门。但又和一般散心散步不同,韧子并非是走得漫无目的地慢行。他是有想去的地方的,是老爷子发给他的新闻简报里的地点——夕阳下如同琉璃的一片海。
那儿风景如画,是个胜地。也许因此,自诩为浪漫主义者的唐果果选择此地抱着儿子自杀威胁丈夫。也是因出于对这景色的爱,唐果果在这个靠海的地方建了自己的豪宅,以此为家。韧子忽然想看看那片海是怎样的。从唐果果的豪宅侧门去可以到达景色最佳的渡头。
夕阳散下金光,此刻是最佳的赏景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