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随着唐宁的话音的消失陷入沉静,吕大夫好整以暇的看戏,丝毫没有作为主人的自觉,眼里尽是幸灾乐祸。
程先生却是不易察觉的勾勾嘴角,看时候差不多,起身打算打个圆场,上首这位可不是能轻易得罪的人,作为先生总是要给心爱的学生收拾烂摊子的。
然而,谢白筠却止住程先生,离开主座,迈到唐宁跟前,对着唐宁深施一礼,“此事是我不对,这里向贤弟陪罪了,这奴才我回去必定重罚,贤弟若心气难平,愚兄认打认罚,只求贤弟还认我这个兄弟,还是称我白筠兄可好?”
唐宁本对谢白筠并无好感,甚至还隐有迁怒,此刻也不得不暗叹此人胸襟坦荡,有错便认,哪怕是面对身份低于自己良多的人也真心实意的认错,实乃干大事之人。
程先生看着唐宁叹服的神色,暗暗摇头,还是太嫩,不过能做到如此已经不错。
后面自不必说,两人化干戈为玉帛,互相敬服,在程先生的圆场下,一顿饭吃得各人都心满意足,很是尽兴。
☆、第二十六章 桃花
窗外的桃花开得灿烂,粉嫩的花瓣随着和煦的春风缤纷飘落,有的落在地上铺成一片粉色的地毯,有的落在路过侍女的发髻上仿佛一朵逼真的簪花,有一片却摇曳着穿过卷草纹的窗棂施施然落在镶西洋镜的梳妆台上,和旁边白釉镂空的雕瓷梅瓶中插着的姐妹打着招呼。
“啪”的碎瓷声让聊得正欢的桃花姐妹同时抖了抖,悄悄噤了声,屋内再没有春天的暖意。两姐妹好奇地看向隔着一道屏风的内室。
“主子,您已经病了快两个月了,还是吃些药吧,您再怎么难受也不能和自己身子过不去啊。”添香话中满是担忧。
“两个月了啊,还是查不到么?”还是那个成熟的声音,却比那晚弱了许多。
“那木匠最近病才好,正好那孩子不在,我们的人才趁机盘问了一番。据那木匠说,他是在去镇上的路上遇到一辆惊了马的马车,婉主子那时在马车里,已经晕过去了,马车被他卖了,婉主子也不知道怎么到那里的,哎,毕竟都过去十二年了,当年您什么也没查到,现在就更难了。”添香叹息道。
“哼,就是什么都查不到才有鬼,我知道肯定是那个贱人,要是让我抓到把柄,一定不会放过她,咳咳……”
添香赶忙端来痰盂,扶着主子坐起,替她拍背:“主子您别急,您要是有个好歹,谁来替婉主子报仇啊?还有谁知道婉主子的冤情呢?”
“你说的也对,就连她亲哥哥都不知道,我的婉儿啊死的太冤了。”床上的人满是痛苦。
添香也有些哽咽,可还是不想让主子沉溺在过去的痛苦中,连忙道:“您说,要不要告诉他,他还有个外甥在?”
“不要,我死都不告诉他,他知道了,那贱人肯定也会知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成熟的声音又坚硬了起来。
“那您要不要把那孩子接过来照顾,他在那乡下呆着,又受继母欺压,日子也不好过。”
“一个木匠的儿子,我凭什么要养着,我的婉儿可是因他而死。”
“主子,他毕竟也是婉主子唯一的血脉,听说长得和婉主子一模一样呢,人也上进,将来迟早要进京赶考的。婉主子宁可用生命生下他,必定也是无比疼爱他的,您真的忍心让他在乡下受苦?”
床上的人沉吟一会:“还是不用了,京城水太深,被人发现就不好了。在他长大前还是在仓平好,那小子有点运气,居然拜了程定儒为师,跟着他多学两年也好,派人盯着些便是。”
添香想想也是,点头应下。
与此同时,仓平县吕宅内,满树桃花下,悠然站着一青衣少年,他身前放着木质画架,身边有个不小的画箱,只见他时不时搁下调色盘,在箱子中挑挑拣拣,在一排毛笔中选中一个沾上灰褐色,细细在画板上描摹着对面走廊的廊柱,神情专注而认真。
谢白筠从后面的拱门走进时,便看到如斯美景,不得不说作画时的唐宁总是给人一种奇异的感觉,他总是沉浸于自己的情绪中,并把这种情感赋予手中的画笔,所以他作画时别人总能轻易察觉到他的情感,或平和、或高兴、或悲伤、或愤怒。
而此时,谢白筠能感觉到他的心情非常愉悦,也对,正是春暖花开的时节,面对如此美丽的花朵,就连他也难得地心情舒畅,更何况一个未解世事的少年呢。
谢白筠盯着少年清瘦的背影有些出神,他盯着少年时不时露出的双手,偶尔侧过来的曲线完美的侧脸,他甚至能看到他长长的睫毛调皮的跳动,尽管他见过无数美人,但此刻也不得不说唐宁是他见过的最出众的一个,但随即他又摇了摇头,难道自己真成了纨绔子弟不成,那些美人怎能和他比较。
谢白筠收了扇子,悄无声息地走近,凭着身高优势,他一下就看见唐宁画的就是对面那颗桃树,此时那颗桃树已然画好,他心中很是惊奇,居然能画得这般像,果然和墨一说的一样,善于画西洋画。
西洋画他见过很多,但画的都是些异域风光或是春宫,且大多色彩较暗淡沉闷,不似这幅画的是本土风情,色彩明亮,生机勃勃。但也仅止于此了,若是他来画必不会把走廊、屋檐都画得这般细致,一笔带过即可,毕竟桃树才是重点。而桃树枝也不能这般画,要用细笔婉转曲折才能表现桃枝的旖旎,如此他肯定不会全照着实物画,若都照着实物画,终究落了俗套。
渐渐地,太阳西移,天色有些暗淡,这幅春日桃花图也已经完成,谢白筠感叹,这幅画简直细致到了极点,连廊柱的裂纹都有,若论形似,那真是没话说,但要论其他,就有些欠缺了。唐宁搁下笔,细细打量着眼前的画,沉吟不语。
谢白筠正要开口夸赞,却见唐宁又挑出一只笔,加油调色,谢白筠看他蘸的是粉色,落笔却在灰褐色的走廊中间,大奇,耐心看下去,却是一瓣放大的花瓣,上面高亮下面阴影,十分逼真,好似它真要落到眼前一般。
谢白筠嘴角漾起一抹微笑,此人大才。
唐宁又看了一遍方满意收笔,弯身从画箱一侧拉出一个小抽屉,取出一个小刮刀,把调色盘的颜料刮到箱子第一层卡住的一个个小瓷瓶内,加点油封口。然后他拉开画箱下面一个小柜门,把油壶,画架,石钵,馒头等放进去。
等等,谢白筠怀疑自己看错了,画画用馒头做什么,饿了的时候吃么?谢白筠抑制不住好奇,开口问道:
“贤弟,这馒头有何用处?”
唐宁猛然一抖,抬头看去,看到一张俊美到可恶的大脸,他低头,长舒了口气,才站起身咬牙切齿地道:
“白筠兄,你不知道人吓人会吓死人么?你这么不声不响地站在我后面,又突然出声,故意的是不是?”
谢白筠呵呵一笑,拱手作揖,“是愚兄不好,吓着咱家小弟了。”
唐宁摆摆手,想到刚刚他的问题,答道:“我画之前都要用细碳条打草稿,画错了用馒头擦擦就好,下次我画草稿的时候你来看看便知。”
谢白筠笑着点头,又夸赞道:“贤弟的画自成风格,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唐宁被夸得不好意思,谦虚道:“雕虫小技而已,我的画也就是靠着一个真字,才在百姓眼里有些看头,在真正的大家眼里实在是不值一提。”
相处了十几日,谢白筠自是知道他这个小弟的性格,知道再夸他就真不好意思了,转而调侃道:“贤弟的画箱别具一格,百宝箱也不过如此罢。”
听到这句话,唐宁立刻自豪道:“这画箱是我大哥专门给我做的,里面每个格子都是他安排的,大哥的手巧的很,等将来我的画具越来越多,他一定能做出更加精细的画箱。”
谢白筠看唐宁一副赶紧来夸我大哥的样子,绷不住乐了,顺手抢过唐宁手里的画板,夸道:“你大哥心思真是巧,不过,宁弟,你这画板也太重了,背着费劲不说,也不方便买主收藏,何不画在纸上?”
唐宁有些苦恼道:“西洋画的颜料都是加油特制的,一般的纸不能用,得画在木板或者亚麻布上。”
谢白筠奇怪道:“那为何不画在布上?”
唐宁叹口气,道:“画在木板上,尚可用亚麻油做底,画在亚麻布上却是要用动物胶或者乳胶做底的。”
谢白筠不懂,问:“何为动物胶,何为乳胶?做底又是什么?”
唐宁无奈,开口:“做底说起来很麻烦,说了你也不懂,你只需知道我需要动物胶或者乳胶才能画在布上。动物胶只是我的说法,也许还有别的说法,比如脂。总之就是用动物皮熬出来的胶,乳胶就是树脂了,就像琥珀一样。”
谢白筠此时才有些懂了,“比如阿胶?有很多书画大家都喜爱熬制骨胶,宁弟不妨试试,还有这桃树,也有人用桃胶。”
“我先前也听先生说过,不过骨胶和皮胶不一样,骨胶适宜混在颜料中,桃胶也是,若是松树脂,倒可一试。阿胶的是驴皮做的,而且也太贵了,最好是兔皮,熬制方法应该差不多,只是阿胶是药材,制法都是代代相传的,很难弄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