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第一个主顾上门了。是城西卖肉的张屠户。
陆沉低着头,也不搭理人,只管写字。
小岁好奇,跑过来看陆沉怎么写的。
张屠户的信是写给自己老家的母亲的,他说一句,陆沉写一句。
张屠户说,娘啊,我有好多话都想给你说。
陆沉写,母亲大人膝下,敬禀者。
张屠户说,这么长时间不见俺快想死你了。
陆沉写,一别经年,弥添怀思。
张屠户说,您老现在还好?病没啥事了吧。俺可是真心希望你一直好好的。
陆沉写,近况如何?至以为念,病体谅已康复?敬致深切慰问之忱。
张屠户说,俺现在过的可好,你孙子也好,放心吧!
陆沉写,大小俱安,请勿念为要。
……
小岁目瞪口呆的看着陆沉写完信,晾干,用信封装好,伸出手来,“两页二十文,润笔八文,信封三文,一共是三十一文钱。”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熟练极了。
待到那屠户走了,小岁对陆沉道,“陆先生,你是个秀才还是个贡生啊?”
陆沉回答,“都不是。”然后收拾纸笔,他用毛边纸把笔毫上的墨吸干了,冬天太冷,这样可以防止笔毫冻硬。
“那陆先生,你是哪里人啊?干嘛来这儿做写信先生?”
“走到这里,没钱了。”
“那以后攒够了钱,还走吗?”
陆沉摇头,“不走了。”
这辈子都不走了。
第七十六章
最冷的时候过去了,转眼到了三月。三月倒春寒,满地的银杏黄盖了层薄薄白雪,使得那单衫杏子红的女儿家再披回旧夹袄。
清早的一缕澄色光芒空空映照在石子路上。过完年,人就懒了。小巷里的人都还没醒,整整齐齐闭着的一排木门,静悄悄的。
忽然,巷子口的第二扇门忽然吱吱呀呀的被推开了,一个女孩子探出半个身子。
这女孩子名叫秦罗敷,与陌上桑里的那位美人同名同姓。想来是父母希望她也能成为那样美好的人吧。
罗敷姑娘披着鹅黄色的褙子,快步走出小巷,穿过夫子街。夫子街繁华,即便是清晨,也有零零散散的店铺开了张。
罗敷低着头,生怕被人认出来了。她那么早出来,就是不想碰见人。记得上次出门,不巧遇见了邻家的李捕快。捕快问她,“罗敷姑娘这是去哪呀?”她支支吾吾道,“去寄信。”捕快笑道,“寄信?这个月都寄第三封信喽。”罗敷道,“嗯……姐姐去年嫁人就再没回来过,怪想得慌。”捕快道,“想阿姊?我看,是想那写字先生吧哈哈。”
当时罗敷头脑一片空白的就跑走了。
没错、说得对,她是想见写字先生,但是、但是、怎么能被人说出来呢!
穿过一排排字画店,在夫子街的尽头,便是邮驿馆。进到邮驿馆,再转向右边连廊,就到了捉刀馆。
捉刀馆的门已经开了,罗敷姑娘探进去看。
身着黑衣的男子正坐在窗户旁,随意地披散着头发。面容很白,五官很深,线条笔直。一双眉毛便像隶书中的蚕头燕尾,斜飞入鬓。低垂着一双眼,暗藏凛冽寒光。
其实第一次罗敷姑娘看到这男子时,是有些害怕的。
亲切慈祥的的老先生回乡了,换来这样一个人。一语不发,周围发生的事情仿佛也与他毫无关系。
那时,罗敷走近他,说道,“……来写信。”那人只是拿起笔,等着写。连头都不抬。
罗敷结结巴巴的说着,那人默默写着。以前的老先生会边写边问罗敷很多问题,总是笑眯眯的,气氛十分融洽。而这个人便只是写字,什么都不问,什么都不说。让罗敷怀疑,他真的在写自己说的话吗?
信写好了,罗敷拿过来看。她小的时候曾在蒙学认过字,如今还记得百十来个。写信不行,看信倒还是能看懂一些。
一共两页纸,与罗敷想象的不同,这人的字很秀挺,一笔一划,写得规规整整的。大部分内容罗敷都没能看懂,她想,自己说的话写成字以后原来是这样的吗。一行行扫完,偶尔认识几个词,最后,目光在末尾一行停留。
罗敷记得,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天凉了,姐姐要好好照顾自己。”
可是这封信的最后一句是,“天寒露重,望君保重。”
天寒露重,望君保重。
罗敷觉得这句话很好听,自己的话都被他写成了这么好听的字吗?
然后看见这位写字先生拿来了信封,该落名字了。
罗敷说道,“我叫秦罗敷。”
自己的名字生僻,刚想解释是哪几个字。
写字先生却忽然抬头道,“秦氏有好女,自名为罗敷?”
这是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她笑了,“哎,正是。”